上海书评︱陈晓维:方纪生先生的事

澎湃新闻 03-04 09:38

《周作人先生の事》

友人知道我爱民国书,特意从东瀛寄来方纪生所编《周作人先生の事》。这是1944年9月东京“光风馆”出版的书,其时美军在太平洋战场已接连拿下塞班和关岛,再过两个月,B29轰炸机就将大举空袭东京,日本帝国风雨飘摇,难掩败相。在此物资极度紧缺时期,这册精装书依然纸张考究,态度雍容,似置身事外。

《周作人先生の事》目录

《周作人先生の事》版权页

书中收录与周作人有交往的武者小路实笃、谷崎润一郎、林芙美子、佐藤春夫、堀口大学等人谈周氏的文章十九篇。编者方纪生又将几篇周文译成日语,并作《周作人先生著作年表》附于书后。对于周迷,此书应列入必读书目。可惜国内一直未见全译本出版。遭遇对日文如对天书者如我,只能寄望有好事者致力于此了。

方纪生毛笔所题“菅沼先生惠存 译者”

这还是一册签赠本。方纪生用毛笔题“菅沼先生惠存 译者”,钤圆形名章。菅沼先生是谁?待考。方纪生呢?谈他的人也不多。那就从一则周作人日记说起吧。

1942年6月5日周作人日记载:“介君来访。鸣时来。晚招宴,来者纪生、芸子、仲廉、希白、因百、诗英、平白、启无,共九人。”按:这几位依次是方纪生、傅芸子、王古鲁、容庚、郑骞、许世瑛、尤炳圻、沈启无。

周作人召集的这顿晚宴,出席者均或长或短在北大任过教职,彼此熟悉。其中许世瑛是许寿裳的公子,几年前他在西长安街淮阳春办婚宴,介绍人就是周作人。今天的饭局也和婚事有关。原来方纪生一直在东京担任华北驻日留学生监督,并兼任东京帝国大学文学讲师。这次是趁暑假回国结婚。这就是他的名字被列在名单首位的原因。

十天后,婚礼在豪华的北京饭店举行。那年的《新光杂志》上有篇对方纪生的专访,对婚礼记述甚详。钱稻孙证婚,代表来宾致辞的是中国大学校长何其巩和新郎的死党尤炳圻。登报祝贺的则有周作人、王荫泰、文元模、宋介、吴承湜、管翼贤、祝惺元、徐祖正等八百余人,皆为沦陷区文化教育界的头面人物。“何先生身长魁梧,尤先生短小精悍,一大一小,非常出色……”,“何先生——他说得很有意思,他说:人生最美满的事是住西洋房,吃中国菜,娶日本太太……”,“尤先生么?他说:前年冬天我到日本,看见川边小姐同方先生仅仅是普通朋友,彼此尚无深的了解,去年春天我到日本,他们已经进行恋爱,今年夏天,他们来到北京,却是结婚了!这是很好的三部曲……”

到了闹洞房的时候,“因为来宾闹极了!她就跑上楼去,把屋门锁起来,他们没办法进新房,于是在楼下拿尤炳圻尤先生当新娘闹起来了!……尤先生是清华毕业生,岁数不大可是人聪明,才干高。现任北大师大教授,样子生得很好玩——又矮又胖,所以学生虽然个个爱跟他说笑,可是背后也个个佩服,尤先生讲得好,学生给他起的绰号有‘尤胖儿’,‘胖小儿’……”

婚礼的女主角名叫川边爱子,东京第一高等女子学校毕业。中文名方爱芝。

对方纪生和川边爱子来说,这是一个欢快幸福的夏天。他们位于宣武门外方壶斋五号的家(现在的崇光百货南侧),是一个和睦美满的日本之家。

方纪生1908年生于广东普宁。刚一出生,母亲即去世(方纪生本名念慈,应该与此有关),他在乡间由祖辈带大。小时候由于蛀牙严重,做手术时在下巴上留下一个大疤,引为终身遗憾。所以看他的照片,总觉得脸型有点怪怪的。其父方宗鳌早年留学日本,后来续娶日本贵族后裔古贺政子(中文名方政英)为妻。与周作人太太羽太信子不同,方政英受过良好教育。民国四年来到中国后,她逐渐成为北京高校日语教学的一大权威,不仅在多所大学任教,还编写过《日语读本》等教材。

方纪生正是在父亲代理督办期间,获派赴日做的留学生监督。

其后他的名字再次出现,是在周作人1949年出狱后的日记里。周寄居上海横浜桥尤炳圻家这几个月,和方纪生经常见面。8月12日,周坐火车回北京,他还到车站送了行。不晚于9月15日,他自己也回到了北京。(顾颉刚日记说,“九月十五日 方纪生来”)

1945年到1949年这段时间,方纪生在干什么?有没有被当做汉奸逮捕?

不知道。

回京之后,经罗隆基介绍,方纪生进入华北大学参加政治学习。1951年,新潮书店出版了他翻译的《日本共产党斗争小史》,1954年又由上海火星出版社出版了他与人合译的《日本的贞操》。这两本书都没署本名。1954年,他到河北北京师范学院做了中文系讲师(该校校址在北京城北和平里附近,后来他妻子方爱芝也到离此不远的对外贸易学院做了日语教师)。1957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只有九十七页的小薄册子《儿童文学试论》,在此书中,“方纪生”这个名字重现于正式出版物。这些书的制作之简陋,和《周作人先生の事》形成了强烈反差。

《儿童文学试论》

再后来,我们在周作人和顾颉刚日记里,偶尔能看到他的身影。如《周作人年谱》:“一九五六年十月十四日 方纪生同日本友人一户来访。”(一户即一户务,《周作人先生の事》收有他写的《「苦茶随笔」日译の序》)“一九六三年十月二十七日 方纪生来访,赠刻印,系与金禹民合赠,文曰‘知堂八十以后作’。”

文化大革命兴起,方纪生和妻子方爱芝因“里通外国罪”双双被关进北京半步桥监狱。七年后才获释。方爱芝和大名鼎鼎的董竹君关在一处,彼此照顾,晚年还写过一篇文章,回忆这段屈辱经历。

1979年方纪生被恢复名誉。次年携全家赴日本治病。对方爱芝来说,此次回乡应该有“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般的百种滋味在心头吧。1983年方先生因肺炎死于京都。并葬在当地。

许地山早期的小说集《解放者》

在我不算太长的淘书史中,对方纪生这个名字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十年前,得到过一册许地山早期的小说集《解放者》。许地山在序言里说“年来写底不多,方纪生先生为我集成这几篇,劝我刊行……”读了感到疑惑,因为《解放者》出版于1933年,此时方纪生才二十五岁,在文坛尚籍籍无名,他又并未在燕京大学读过书,怎么跟许地山扯上的关系(许地山毕业于燕京大学,后来又在该校任教,做过周作人的助教)?而且看序言字里行间的意思,两人的交情还不浅。

另一件事,就是后来读张中行的文章,他谈到周作人:“据说瞑目前告诉家里人说,只通知徐耀辰(祖正)和方纪生……”用的是“据说”,显得含糊。不过,在周作人晚年经常出入八道湾的张铁铮也有类似说法,意思则略有出入。他说:“周先生1967年去世前夕,遗令将死讯通报极少几个人,放在第一位的就是徐耀辰。”语气非常肯定。张中行和张铁铮认识,两人曾联名送过一方“知堂八十后作”印章给周作人祝贺八十大寿。前者的“据说”或得自后者也未可知。大概在转述中把“几个”记成了“两个”。具体人名则不大会臆造。那么,说周作人视方纪生为知己,应无问题。

周作人送给方纪生的南齐砖砚拓本

《周作人先生の事》里有一帧插图,是周送给方的南齐砖砚拓本。时在1933年。此时,方纪生还在日本明治大学求学。可见,两人的交往时间相当早。问题是,他们相识的机缘是什么?

大多数人一辈子暗淡无光。有些人也会发些光,但更多的,是反射某个大光源的强光。方纪生在民俗学、日本文学研究上不无建树,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已是民俗学界独当一面的人物。1937年顾颉刚离京,对自己创办的诸项事业皆有所托,其中“歌谣协会”即托方纪生照管。而后人再关注到他,恐怕更多是对他和周作人的密切关系发生兴趣。他终生服膺知堂先生的学问、人格,治学门径亦不出老师苦心营造的那座庭园。惟其如此,才会有《周作人先生の事》这样一本祝寿文集问世。

遗憾的是,关于方纪生,现有文献留给我们太多的空白和疑问。以至于想为他编写一份简短的履历而不可得。止庵先生告诉我:去年10月,日本的《野草》杂志上,首次刊出了两通方纪生致周作人信札。两封信系不久前,周丰一之子周吉宜从家藏大量未经整理的书信里翻出来的。竟恰好都写于1944年,一通2月15日,一通9月28日。时间分别在《周作人先生の事》一书出版前后。

在前一信里,方纪生说——

纪念册题曰“周作人先生のこと”,题字已由有岛生马先生写好,装订武者先生亦欣然负责,不久可以交下,出版书店已决由光风馆承担,因该馆存有较好纸张,并允尽可能特制纸匣故也。堀口长信己交下,明日另函奉寄,其中所引纸赋恐有误舛,敬请改正赐寄。《瓜豆集》彼或未见,此间仍可购得,容入手时赠之。年谱日内可以奉寄,因附在卷末,稍缓无妨,故遂因循耳。卷首拟插图数幅,司徒乔所绘五十寿辰之像,倘有相片,甚拟得之。又最近小影亦乞赐寄一幅或数幅,如与武者合影,照的不佳,似亦不妨列入也。藤村及有岛那扇面,倘能令写真屋照相,则附入其中,尤为好玩,未知叟以为然否?

按:看来此书尚有纸匣本,即所谓特装本,有待寻访。我辈书迷一听到特装本三个字就魂不守舍,真是任重道远的可怜人。司徒乔绘周作人画像、藤村及有岛扇面,最终均未收入书里。

后一封信说——

上原氏渡华,谅曾拜谒,纪念册由其代呈数册,想亦蒙哂存矣。一般贩卖者下月初旬发行,有书匣者百册,容再设法奉寄。此书印刷尚佳,友人得之者均惊叹,唯校对仍不甚尽善,略有错字,乃美中不足,又佐藤春夫文中稻公学历并未误记,因一时不加注意,擅加指摘,拟设法订正之。

《周作人先生の事》共印一千册,由此信可知,其中包含纸匣本一百部。其印刷之精美,当时已令人赞叹。这就是一本装帧考究的书在读者心中所能引起的共鸣。

《周作人先生の事》收录的周作人相关照片

这篇文字我已经写得过长。得到一册不起眼的闲书,竟引出这么多的闲话,恋物之癖一旦染上,真是不可救药。然而我从川边女士的回忆里还看到,方纪生先生对周作人留下的几件遗物,也同样不可救药地视若珍宝。那是一方知堂老人自用砚台和两枚印章。其一刻“周作人”三字,其二为“十堂私印”。1980年方纪生赴日治病,还不忘随身携带这三件宝贝。不过砚台在过机场海关时,被工作人员当做文物没收。经多方交涉,终于还是未能发还。

谁知道,这方旧砚如今在哪座暗无天日的大仓库里沉默着?和方纪生先生的事一样,它也就那样甘心被世界遗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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