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在至暗时刻,做真正清醒的理性主义者

陈思和
2020-08-11 16:30

【编者按】

曾写过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周励,即将出版新作《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下文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为该书所写的序言,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标题为编者所拟。

周励在新冠病毒肆虐狂欢、死神挥镰频繁收割之至暗时刻,独坐窗前,遥想当年,奋笔疾书,从子夜到晨曦微露,心潮澎湃,战火纷飞的历史镜头,无数冤魂的惨淡呼喊,凝聚在她的心脏、血管、手指、键盘、屏幕……汇集成一篇篇生命文字,构筑起现在耸立于读者眼前的这一本新书:《亲吻世界》。

这本书的书名给人一个错觉,会误以为这是一本世界文化旅行的指南,但不是。周励的文字颠覆了那种期待:旅游将会带来食色、猎奇、惊险等令人愉快的享受;我们阅读周励的文章需要有足够精神准备,准备承受那种心灵的冲击,它逼迫我们重新穿越时间隧道,再去体验一场场地狱般的血与火的生死考验。

这种冲击来自人类的理性精神。尤其是第一部分《被遗忘的炼狱:跳岛战役探险录》的六篇作品,被“遗忘”其实是被忽略……在世界战争的疯狂情绪支配下,狭隘的民粹主义者、军国主义者、复仇主义者,甚至打着爱国主义旗号的形形色色被洗脑者乌云密布,猖獗一时,他们的鼓噪声弥漫世界,而这个时刻,真正清醒的理性主义者最难坚守自己的精神阵地。就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真正的英雄不是成千上万唱着战歌赴死的烈士们,而是法国作家、《约翰·克里斯朵夫》的作者罗曼·罗兰,他祭出了“超越混乱之上”的人道主义标杆,为狂热的世人挽回一点做人尊严。周励传承了罗曼·罗兰的理性精神,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太平洋战争,她踏遍跳岛战役遗址,翻阅历史文献无数,写下了毫不煽情的文字:

从1941年12月7日到1945年9月2日,太平洋战争中盟军(包括中国)超过400万军人阵亡,2500万平民死亡;而轴心国超过250万军人阵亡,500万平民死。二战,给今天的人们带来太多的思考:以史为镜,以史为鉴。

战争当然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周励的理性精神还表现在她对历史人物在具体历史环境下的复杂性做出了清醒的判断。麦克阿瑟是太平洋战争的主帅,代表了正义的一方,书中写到密苏里战列舰上的受降仪式,麦克阿瑟与尼米兹出场时:“高大帅气的两人一起雄赳赳走向主会场”,作家忍不住加了一句:“真爱死他们了”。但是紧接着写到由于麦帅在战争中的错误决策导致大批美国士兵牺牲的时候,作家又冷冰冰地添上一句:“现在,麦克阿瑟终于回来了。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后一句话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下,潜在的意思真是太丰富了。战争是残酷的,即使正义的一方,也可能在错误决策下牺牲许多鲜活的生命。对于太平洋战争中另外一个主帅尼米兹,作家赞扬有加,情有独钟,但这并非因为尼米兹是太平洋战争的常胜将,而是他在贝里琉战役日军墓园的入口处竖起了一块用英文书写的碑,显示了“在败者面前,王者的谦虚,对失去生命的悲悯与对军事专业领域勇猛同行的敬佩,都放射着人格与教养的魅力光芒”。

很显然,面对众说纷纭的历史,作家有着明确的态度、立场和爱憎。也许有人会质疑我的说法:罗曼·罗兰是在一次大战的混乱之中祭出理性的武器来警告世人,而周励则是在回顾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历史,有可比性吗? 我的回答是当然有可比性,周励确实是站在当下的立场上回顾历史,但是“以史为镜、以史为鉴”的环境和功能没有改变,正如作家在书中写到纽约的疫情:

一个0.1微米的诡异病毒,居然成为压弯海霸巨舰的一根稻草,“罗斯福号”停靠在我熟悉的关岛,几年前我实地探访了太平洋战争关岛战役遗址,对那里很有感情。新冠病毒COVID 19大摇大摆,无孔不入,环球肆虐。纽约12万人感染1万余人罹难,医院的走廊摆满了包裹着橘色尸袋的罹难者遗体,形同炼狱。勇敢战斗在第一线的纽约市医护人员一个个病倒,即使大难不死的痊愈者也立即重返前线。截至复活节,全球公开报道因新冠去世的娱乐名人已经达到61位。

……那还是复活节前夕的记录,而在我写这篇序言的时候(7月17日北京时间下午5点),美国被感染的人数已经是369.5302万(其中治愈人数167.9749万,死亡人数累计14.1118万);全世界被感染的人数超过1387万,死亡人数超过了58万,严重问题是疫情还在继续蔓延,疫苗还在一次次艰难的试验中。这难道不是全人类所遭遇的一场残酷战争吗?法西斯也是一种细菌,在混乱中产生的绝望迷茫、恐怖暴力以及种种愚昧狂妄、散布仇恨的情绪,都是腐蚀人类健康的病毒。周励回首当年二战的恐怖与正义之较量,要用人道的理性与坚定的自信来激励黑暗中的人们,正如她引用尼米兹的名言所说:信心是黑暗中的灯塔。

周励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在这本内容很厚重的书中,她满怀深情地描写了二战期间一个个辉煌人物,以及千百万游荡在太平洋怒涛之上的冤魂亡灵。当然,书中第一部分写太平洋战争的文字仅仅占全书的四分之一,书中更多的篇幅是放在作家最近七八年在世界各地的揽胜与探险之上,但那也绝不是普通的旅游,我们只要读一下作家自述(我做过一点删节),便可理解这本书的分量:

2010年最美的事是上海世博会,手术后第10天我在家人照顾下参加了上海市世博会最后的闭幕活动……

2012年1月13日星期五,术后一年两个月,我和妹妹在罗马梵蒂冈爬了300个顶层阶梯抵达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向米开朗基罗致敬,然后我们登上歌诗达协和号豪华邮轮。我和妹妹死里逃生……同年11月乘坐“银海号”和香港唐英年夫妇首次探险南极,从此一发不可收,萌发了对南、北极探险的巨大热情,我开始对欧美探险史英雄时代进行实地追踪。

2013年,与好友们乘坐“银海号”探险北极斯瓦尔巴群岛,首次在北冰洋跳水冰泳,坐冲锋艇祭拜百年前因北极探险气球坠落而罹难的瑞典科学家安德烈,探访挪威探险家阿蒙森的特罗姆瑟北极探险博物馆。

2014年,在古巴寻找海明威,在普罗旺斯寻找梵高,在波尔多寻找孟德斯鸠,在伦敦寻找丘吉尔,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寻找达尔文,游弋海底与海狮共舞,浮潜印度洋,太平洋,大西洋和加勒比海。乘滑翔伞巡游……

2015年,去帕劳浮潜发现贝里琉战役遗址和尼米兹石碑,继而环绕太平洋八万里,跑遍燃烧的太平洋跳岛战役遗址,开始酝酿撰写《被遗忘的炼狱:跳岛战役探险录》……

2016年,探险南极三岛,来到梦魂萦绕的沙克尔顿墓地,向先辈鞠躬致敬;乘坐俄罗斯核动力破冰船抵达北极点,在北纬90度冰海第二次跳水冰泳,第五次探索美国阿拉斯加冰川。同年重返西藏,探访绒布寺马洛里遗迹,攀登珠峰大本营。

2017年,攀登瑞士阿尔卑斯山马特洪峰,艰难无比,特别是肺活量不足,但终于实现梦想。同年从纽约飞智利蓬塔雷纳斯,乘伊尔-76远征南极联合冰川,换乘BT-67小飞机抵达人类最后的梦想之地———南极点,向挪威探险家阿蒙森和英国探险家斯科特鞠躬致敬。同年攀登秘鲁印加古城遗址马丘比丘,探访智利复活节岛。

2018年,……从纽约再飞阿根廷,开始第四次南极探索,在南极期间与“雪龙号”南极第34次科考队总领队和首席科学家保持密切联系。酝酿电影文学剧本《南极大救援》。同年参加波兰、捷克、匈牙利、菲律宾、印尼海外作家文学活动。参访巴尔干半岛九国。

2019年,第三次来到瑞士阿尔卑斯山马特洪峰,乘滑翔伞在约4000米高空横穿马特洪峰,惊心动魄又热血沸腾。同年参加法兰克福的欧华文学国际研讨会,与文友一起游历欧洲,活动结束后,独自去巴黎奥维尔小镇寻找梵高人生最后70天的足迹。深夏乘坐邮轮第三次探索北极圈,探访中国极地中心冰岛中冰联合北极考察站……

2010年是周励的本命年。那一年她经历了一场大手术,幸无大碍。以后的十年里,她三次北极探险,四次南极探险,还多次登上阿尔卑斯山,攀登马特洪峰和西藏珠峰大本营,浮潜于印度洋、太平洋、大西洋和加勒比海……这期间还夹杂着极其繁忙的访问、寻找、读书、查阅资料、写作、开会活动……这样的生活方式,仅仅是出于对旅游的喜爱吗? 当然不是,那是探险,是向自己的生命极限挑战,向自己的意志挑战,她要证明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高贵和百折不挠。据说我们现在被处在一个小时代,人们是以做“小”来证明自己的生存智慧,而周励则用她的探险毅然决然地打破了庸常之辈的所谓“理想”。我们虽然在严酷的疫情下蜗居斗室不敢、或不能越雷池一步,但我们内心的渴望不能不被周励热烈的文字以及强大的生命节奏所激发。

再进一步说,周励也不是在做纯粹的探险,她不是简单地为探险而探险,更不是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命能量,她在这十年中穿梭般的探险实践,是被一股巨大的人文力量所推动,催促她去解读历史留存的谜点。她为自己能在帕劳贝里琉岛上发现尼米兹石碑而激动不已,为自己在美国国家档案馆里找到两张《硫磺岛插上星条旗》的照片、破解了插旗战士之谜而欣喜若狂,甚至她在巴黎奥维尔小镇寻找梵高人生最后70天的期间,用身体力行的跑步去体验梵高死亡的真相……这些片刻的描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本书的文字描写中,对历史之谜的探讨,比探索自然的奥秘和生命的奥秘,似乎更加引人入胜。

读了这本书稿我才了解到,周励当年赴美留学,是我的导师贾植芳先生写的推荐,1985年先生以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的身份鼓励周励出国深造。周励起初被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录取,攻读比较文学学位,后来改读商学院,由此走上“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之路。一晃三十五年过去了,周励依然是一个富有人文情怀的作家,她在用生命来实践和追求自己一生的理想。

愿读者与我一样,从这本书里获得许多激励人生的启迪。是为序。

2020年7月17日于海上鱼焦了斋

《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周励/著,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8月版。

    责任编辑: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