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讲座③:《红楼梦》有一种诗与人共通的悲凉

图南/整理
2020-08-07 17:16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近日,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欧丽娟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在“读不完的红楼梦”系列活动的第三场“如何透过红楼梦中诗读懂红楼梦中人”中,客观批评了黛玉的《葬花吟》、宝钗的《咏絮诗》、宝琴的怀古诗和湘云的《白海棠诗》,试图从诗中分析人物性格,理解人物形象,并挖掘《红楼梦》中诗与人共通的悲凉感。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稿,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经欧丽娟本人审定并授权发布。

黛玉流华的《葬花吟》算不上一流好诗

有一些人说《红楼梦》的诗写得非常好,这恐怕是对于传统诗接触不多,才会产生的误解。中学生时代翻《红楼梦》会觉得里面的诗写得很好,尤其是林黛玉的诗,很有灵性,想象也非常巧妙。“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大概就是我们接触《红楼梦》的时候,最容易觉得写得很好的,让人眼睛一亮的诗,但那是中学的程度。很客观地说,以整个诗歌发展史来看,《红楼梦》的诗只能够算是二三流,唐诗是诗歌的典范,是最高峰的艺术境界,宋诗的说理性很强,早就已经把《红楼梦》的诗比下好几层了。

《葬花吟》能够打动一般初级的读者,可是对诗歌有造诣,有涵养的人来说,那些诗真的是二三流。《葬花吟》吸收了明代诗歌的气韵,里面有很多用词、意境、意象都可以在唐寅的《和沈石田落花诗》中找到痕迹。曹雪芹是站在前人的巅峰上借用、汇集、并加以改造,最终形成自己所需要的艺术作品。明朝的诗会比较流滑,“流”就是比较流荡,“滑”也就是很容易懂,气势也非常得轻逸,容易读也容易感受。所以一般读者会觉得《红楼梦》的诗写得很好,是因为不很懂诗,而越深刻越高层次的诗反而不能被大多数人所了解。

87版《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这些抒情诗,虽然不是一流的好诗,但实际上本该如此,因为当时黛玉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人生也没有太多的体验,要她写出什么波澜壮阔的诗根本不可能。因此读者必须从她们的年纪、性格,以及所要做的工作来理解她们。出于叙事的需要而特别量身打造的诗,并非以艺术性为唯一考量,而是要迁就叙事,配合人物,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说家为流传自己的那几首情诗艳赋而捏造了那么多不合情理的人物。曹雪芹则完全从人物的性格和生命的内在流露出这些诗,自然合乎情理,这就注定了这些诗不可能是伟大的作品。

宝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翻案

许多人把薛宝钗的《临江仙 咏柳絮》断章取义、扭曲解释,只看到她最后两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又因为本身对她的成见,就把这十个字做了许多负面的解读。其实首先,整首词是非常正面、超然的,具有很高的品格根基。比如“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这是一个大雅君子才有的定力。

其次,读者误解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意思,虽然学者已经找到宋代一首写风筝的诗,但是不能用宋朝侯蒙的那首诗套在薛宝钗身上。如果向前追溯这两句诗,最早的根源是来自李贺。虽然文字没有那么吻合,但是整个意境、还有柳絮是完全一致的。李贺的“凭仗东风好相送”讲的就是柳絮。刚好薛宝钗所作就是柳絮词,而不是宋朝侯蒙的那个被认为是取用根源的风筝。

如果进一步来看“青云”,这个词对于现代人而言只有功名利禄、飞黄腾达,因为我们唯一会用的跟“青云”有关的成语就是“平步青云”,所以导致以偏概全、扭曲穿凿。其实“青云”在古代最常用的反倒都是脱俗的意思,代表天空,是超越人间,超越平庸,对世外的向往。在李白、杜甫、谢灵运的诗里都用到“青云”,这并不是对现实人生的期望,而常常是要离开扰攘的、平庸的人间,去追求青云的那个世界。因此,当薛宝钗写“送我上青云”的时候,她其实是在做“翻案”,为前面探春、宝琴、黛玉哀伤飘零的词句,比如“东西南北各分离”“谁家香雪帘栊”来翻案。她说,与其写柳絮的飘零沦落,为什么不写它随风飞扬?为什么讲到柳絮我们都要这样悲悲切切?这其实也是吸收了晚唐诗坛上很常见的一种技巧,就是要写得与众不同,展现独特的眼光。另一方面,翻案也呈现出《红楼梦》也想要去翻转悲剧命运的努力,在“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这种氛围里,还是有人希望能够拨开迷雾,去呼吸一下清朗的空气,看看阳光,把我们四周弥漫的这些悲剧至少暂时的扫荡,所以这阕词会变成大家当场公认的第一名。

另外一首经常被曲解的是薛宝钗抽到的花签诗“任是无情也动人”。不是说薛宝钗的花签诗里有“任是无情也动人”就说明她的情榜上也一定有“无情”两个字。因为“任是无情也动人”是来自晚唐罗隐歌咏牡丹的诗,这一句根本就不是在说牡丹无情,只是退后一步,假设说就算牡丹无情,它还是非常动人,何况它并不无情。所以当薛宝钗抽到那一首花签诗的时候,现场人的反应都说实至名归,"你原配牡丹花,你是花王",大家共饮一杯。这里并没有任何表示签主无情的意思。

黛玉的“咏史诗”与宝琴的“怀古诗”

因为林黛玉人生经验不够,她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户外旅行,就是从扬州到北京,如果让她写古迹的诗就很牵强,所以曹雪芹把写古迹的任务就安放在薛宝琴身上。因为薛宝琴是皇商的女儿,又有一个名士风流的父亲,愿意带着妻子、女儿大江南北四处行游,所以薛宝琴有这样的历练。薛宝琴写《怀古十绝句》,完全吻合她个人的生命史,以及她的家庭环境所带给她的履历。

“怀古诗”是从南朝发展起来的写作主题,严格意义上是一定要到古迹,不然所写的古代人物或者事件就只能叫做“咏史诗”。而“咏史诗”是只要在读书时面对古人的种种事迹,有感而发,就可以写出评论。另外“咏史诗”侧重于得失荣辱,对个人的对错或者事件的评论。但是“怀古诗”主要是偏向集体的命运,不是个人的,在古迹所兴发出来的感受,感叹人类世界所注定的无常。这就决定了这两种不同诗歌题材的表达重点不同。

《红楼梦》里有一组“咏史诗”,就是林黛玉的《五美吟》。林黛玉正是在她的潇湘馆迎风洒泪,她也把潇湘馆布置得跟书房一样,所以屋中摆满了各种书册,她随时可以从其中抽出一本书来,有感于古代女性的际遇,而抒发她同为女性的一些感慨,那就变成“咏史诗”。对于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弱质,这就顺理成章。可是如果把《怀古十绝句》放在林黛玉身上,像我们对诗学有一定素养的人就知道,这才叫做败笔。

湘云“也宜墙角也宜盆”的光风霁月

在《白海棠诗》限题限韵的情况之下,表达个人性是一个挑战。但是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到这些诗中所透露的人物的不同个性。同样写白海棠,在不同的人看来就完全不一样。比如薛宝钗的就是“婷婷不语”“珍重芳姿昼掩门”,表明她非常地护持自我,不放纵,不逾越,珍惜自己的人格,那也是她的个性的流露。史湘云的《白海棠诗》会说“也宜墙角也宜盆”,意思是“我这朵海棠,种在墙角被人忽视,虽然阳光雨露都不一定能够全面沾溉,但我很适合生长啊,我在任何恶劣的环境里,都可以怡然自得;我也可以种在花盆里接受主人的细心浇灌,接受他们的全面呵护,而不会承受不了,变得娇生惯养”。“也宜墙角也宜盆”体现了史湘云很豁达、开朗、光风霁月、无入而不自得的豪迈性格。

87版《红楼梦》中的史湘云

史湘云明明她在家里的处境比林黛玉不晓得悲惨多少。林黛玉根本还不用动针线,她只要在她的潇湘馆里写诗就可以打动我们读者;可是史湘云每天要做女工,做针线做到三更半夜,她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然而仅仅是因为史湘云豁达,结果我们读者就忘记了同情她,这实在不公平,好像一个人一直在哭,我们就只会被她吸引,就把同情心全部都留到她身上,这就是一种感性的本能。而这不会带给我们真相,也不会带给我们公正和理性。

史湘云的性格是即便在家每天要受这样的折磨,做免费的女工,可是她从不抱怨,她只要能够来到贾家大观园就非常快乐,而且还是一样大说大笑,不会整天用眼泪把自己淹死,所以“也宜墙角也宜盆”,这就是史湘云个性的绝佳表达。那史家就是墙角,花盆就是大观园,两个地方她都可以非常自在,这岂不是很值得我们喜爱,也很值得赞赏的一种人格情调吗?所以只要跳脱出只关心爱情,只关心眼泪的那口小小水井,我们就可以看到更多、更美好,也很可能更让我们眼睛一亮的人物。

《红楼梦》中诗与人共通的悲凉感

不得不承认,从红楼诗去看红楼人物,也要看到某一种共通性,而不只是个别性。这个共通性也渗透到所有人的笔下。如果将《红楼梦》中个人的抒情诗做一个整体看,无论人物性格怎么样,是开朗、乐观,还是悲观、陷溺,全部都有一个共通的倾向——悲哀。比如薛宝钗的《白海棠诗》里有讲到“愁多焉得玉无痕”,载不动许多愁啊,玉也忍受不了愁的耗损和侵蚀,而留下了痕迹。如果单独来看,这句诗其实比较像林黛玉。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也非常哀凄,而且充满了诗鬼的情调。像“月午”这个词,月上中天,这是李贺所创造出来的词汇,被吸收到《红楼梦》里面,其他从李贺的诗脱化出来的就更多了。

《红楼梦》里大量弥漫超越个性的藩篱和打破了个别的独特性,产生出来一个普遍的共通性,那就是到处出现夕阳、落花、柳絮等等,这些都是代表漂泊无常,广义的死亡这样的意象。可以说这是红楼诗最基本的情调,也与《红楼梦》是一首末世的挽歌基本上是一致的。为了表示那种末世的悲哀,曹雪芹一方面重建已经失落的过去,可因为是在失落前提下的重建,所以那种失落的哀感还是不时窜入到作品里,以致处处点染悲凉之雾。悲凉之雾就具体化在这些红楼人物的诗歌作品里,所以会发现什么夕阳、眼泪、落花,甚至鬼魅的形象,那已经是他们基本上脱离不了的共通性。

《诗论红楼梦》

甚至连最不薄命、最有福气的薛宝琴所填的柳絮词里也是“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这种哀伤的情调,“离人”就是面临离别哀伤的人,充满了重重的遗憾和哀愁。这不一定是暗示她将来命运一定不好,而是词这个文类的特性就是偏于悲哀,长长短短,曲曲折折,所以更适于去描写一种幽微、变动、伸缩、跌荡的情感。所以“词”这个文类不但比较女性化,而且通常表现出比较阴柔的部分,不论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还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你会发现词确实比较大的比重是写悲哀缠绵。这也是我们在文学史上该注意到的文类特性。连薛宝琴的手笔都染上了离愁别恨,那就是《红楼梦》整体的现象。由诗来看人,当然也是薄命了,渲染悲剧命运也是曹雪芹所想要营造的一个整体氛围。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