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书环游地球|中国:《时间的玫瑰:新诗选集》

[美]丹穆若什/文 周思/译
2020-07-31 10:28
来源:澎湃新闻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周 第五天

中国  北岛 《时间的玫瑰:新诗选集》

就像莫言笔下的主人公西门闹的真人版一样,北岛在他的一生中经历了多次重生。1949年,赵振开出生于北京,度过了一个中产阶级式的童年,然后他当了红卫兵,随后对“文革”的幻灭让他踏上了辉煌的诗歌旅程,他开始以北岛(“北方的岛屿”,意味着一种独立或隔绝)的笔名写作,成为一位诗人。后来他游历许多国家,五十多岁时返回中国,在香港任教。即使这样他的转型还没有结束,由于中风,他四年不能说话。在此期间,他把自己重塑成了视觉艺术家,完全恢复后,他再次成为一位诗人。西门闹也许真感到了生死疲劳,但北岛还没有。

在他成为作家的第一个阶段,北岛加入了一个致力于复兴白话诗的年轻诗人群体,他们以新的方式承继鲁迅及其新文化运动的同伴们在1910和1920年代发起的白话文运动。像胡适那样,北岛也从西方诗人那里得到灵感,不是模仿他们(有时他会被这样指责),而是像他们那样,从中国诗歌内部“更新”,创作高度自由的无序的诗句,运用令人惊异的并置和语域转换。北京的文化权威们对这些时常晦涩难懂的实验心存疑虑,把这个群体称为“朦胧诗人”,不过总体来说他们并不被看作政治诗人,除了他们不写政治诗歌的坚决立场。

1970年代中期有关民主的讨论升温,北岛开始在诗中隐晦地表达对“文革”的幻灭以及民主热情被扼杀的感受。他的诗歌《回答》创作于1976年,这首诗成为当年抗议者的战斗号角。《回答》充满“朦胧的”多意性,似乎无法构成连贯的逻辑: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一个正统文化官员——或者一个正统的民粹主义革命者——会怎么理解这些诗句呢?像迦利布那样,北岛显然也觉得写不复杂的诗十分困难。这样的诗句不太像欧洲自由体诗歌,而更像哈菲兹或迦利布的一些更具讽刺性对句的双倍叠加。不过大家都可以看出诗人对急切信奉的教条的挑战,尽管他用模棱两可的语言表达自己的不相信: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诗句没有特指谁的死亡,但北岛的读者或许会有不同联想。这些诗句对北岛自己来说有着更多的私人情结:他的姨妈在1968年成为政府调查的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之后选择了自杀。

《回答》出现在1978-1979年的冬天。

不过北岛并不那么相信诗歌可以改变世界。他的诗歌《诗艺》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所从属的那所巨大的房舍

只剩下桌子,周围

是无边的沼泽地

明月从不同角度照亮我

骨骼松脆的梦依然立在

远方,如尚未拆除的脚手架

还有白纸上泥泞的足印

也许我们已经不再被囚禁在鲁迅的铁屋子里,但这个房舍却被一片沼泽包围,我们拥有的唯一的白纸被泥泞的足印踩踏——除非这些足印是我们读过的文字?

1980年代早期,北岛开始蜚声海外,他第一次出国旅行,但他并不认为世界诗歌可以提供任何巨大的庇护,那仍然在国内缺乏重大影响。就像他在题为《语言》的诗里写道:

许多种语言

在这世界飞行

语言的产生

并不能增加或减轻

人类沉默的痛苦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被迫开始在这世界飞行。1980年代末,他和一些“朦胧诗人”远赴海外,接下来的十七年间他生活在欧洲和美国,他的许多诗作都表达了相关经验。就像他在《路歌》中所写:“在无端旅途的终点/夜转动所有的金钥匙/没有门开向你。”在这些诗句中的“你”或许就是诗人自己,不过接下来这个所指就变为了中国:“我径直走向你/你展开的历史折扇/合上是孤独的歌。”

这种经历意味着多重丧失,包括他婚姻的解体,但这也让他与世界各地的诗人们有更深广的联系。2002年,在马哈茂德·达尔维什的邀请下,他作为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的一员前往巴勒斯坦,代表团里还有诺奖获得者沃里·索因卡和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在他的散文集《蓝房子》(2000)里,北岛深情地刻画了他的一些诗人朋友,包括艾伦·金斯堡(Alan Ginsberg)、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和盖瑞·施耐德(Gary Snyder)(“盖瑞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深深的皱纹基本上是纵向的”)。在献给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ömer)的一首诗里,北岛称赞朋友的话,同样也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和无头的天使跳舞时/你保持住了平衡。”

2001年北岛短暂地返回中国,去探望他重病的父亲。他在这次旅程中写下了一首题为《黑色地图》的诗:

寒鸦终于拼凑成

夜:黑色地图

我回来了——归程

总是比迷途长

长于一生

……

父亲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声

为赴约转过街角

旧日情人隐身风中

和信一起旋转

    

北京,让我

跟你所有灯光干杯

让我的白髪领路

穿过黑色地图

如风暴领你起飞    

网上有一段北岛在纽约92街动情地朗诵《时间的玫瑰》中的诗歌的视频,他的译者艾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朗诵了译文。他们从《黑色地图》开始,到诗集题目那首《时间的玫瑰》结束。

2006年北岛返回中国。他定居香港,在香港大学担任教授,再次结婚并有了一个儿子。他的人生似乎终于落定,但2012年他遭遇了一次中风,四年的时间里他组织语言都非常困难。那段时间他转向绘画,却发现很难画平滑的直线,所以他发展出一种自己的风格,用成千上万的墨点在纸上创造出富有余味的书法般的风景:

就像他的艺术作品一样,北岛的诗歌呈现出诗人迈克·帕默(Michael Palmer)所说的“一首诗具有复杂的环绕和交叉,骤然的并置和断裂,随机自由的舞步”。包含了他诸多旧作和新作的诗集《时间的玫瑰》,以题目中这首诗结束,我把它整首抄录于此。如果它每段四行变成两行的对句,我们会立刻把它看作一首加扎勒(ghazal),在沙希德·阿里(Shahid Ali)重写哈菲兹与迦利布的传统中,我们看着北岛的一生,像他的诗作和书法式画作一样,在消失中呈现:  

当守门人沉睡

你和风暴一起转身

拥抱中老去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鸟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现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刀在水中折弯

你踏笛声过桥

密谋中哭喊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笔画出地平线

你被东方之锣惊醒

回声中开放的是

时间的玫瑰

镜中永远是此刻

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那门开向大海

时间的玫瑰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