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卢承德:每一个苏州人的内心,都伏着一头狮子

姜纬
2020-07-09 16:01

姜纬:独立摄影评论家、策展人

这篇前言是我遵嘱为卢承德老师新近编印出版的画册所写。卢老师的画册,是他的回顾和心愿,我很高兴有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点文字,我好像非写不可。一是苏州在我心目中,是特殊情感的所在;二是卢承德老师的照片,我很赞赏。

经过精挑细选的这些照片,起名“苏州人”。我对卢老师讲,就要这名称。那么,苏州人究竟是怎样的?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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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是在评弹声中入睡的。父亲最欣赏蒋月泉,我问为什么?“糯。”江南一带的人,对这个“糯”字深有体会。

“糯”的含义,黏,软,也是韧。苏州物华天宝,鱼米之乡,历史上绝少有天灾人祸,因此,苏州人懂得逸乐,也舍得享乐。也因此,出美食,出才子,出书画,出戏曲,出诗文,出园林,皆精工细作。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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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这件事,苏州独步天下。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依照网师园的殿春簃建造,寸土寸金之地,能够不惜代价做这件事情,足以说明问题。但园林的兴起,实在是无奈之举。苏州地区没有崇山峻岭,没有重峦叠嶂,要想随时随地澄怀观道﹑畅神怡情,苏州人想出了挖池子、造假山,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这就是苏州人的黏,不放弃,非要平地起山峰;这就是苏州人的柔软,硬上不行,圆兜圆转,看山如玩册页,游山如展手卷;这就是苏州人的韧性,曲曲折折,模山范水,像陈从周先生讲的“须割爱者能忍痛,须添补者无吝色。”

狮子林,因园内“林有竹万,竹下多怪石,状如狻猊(狮子)者”而得名,假山景致冠盖苏城。叠山,也要叠成狮子状。我觉得每一个苏州人的内心,都伏着一头狮子。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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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颜料巨商贝润生八十万银元购得狮子林,园东为贝氏家祠、族学和住宅。贝润生是贝聿铭的叔公。去年五月,贝聿铭先生去世,我和家人在巴黎路过卢浮宫广场,看见临时搭建的纪念展,呈现他在世界各地的建筑风貌,影响真是巨大。1973年,狮子林恢复原名,之前曾改名为“朝阳公园”。1974年,出身苏州望族的贝先生回故里,看见“一百多位穿着破旧蓝黑衣服的亲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后来对同事说:“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一切都是历史的偶然。”

岁月荏苒,历史如风掠过,只是这一次,苏州再也回不去了。卢承德老师拍摄的是苏州人,准确地讲,是苏州人曾经模样的留痕。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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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的苏州人家,仔细看,会看见许多细节,人的细节,物的细节,环境的细节。在一个具有特定风俗、景致和秩序的地方,依靠一种不技巧的语言,一种没有因复杂意义的沉积错杂而变得模糊犹豫的语言,卢老师兴致勃勃地直奔目标而去。他有力地拍出了他非常有限的所见,他的力量就在这种有限和对这种有限的忠诚。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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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师拍摄这些照片的初衷,我觉得首先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抚慰”功能,最先由他开始,他所得到的抚慰比任何一个跟着才融入的观众都多,都清楚。这里,记忆被映现出来,由个人独特的、带着不解意味的经历转化为某种人我皆然且历历分明的集体经验,成为某种普遍的所谓人的境况和命运,这些原本自在存有的记忆找到了某种工具性的用途,这些原本悬而未决的、戛然如没有电影结局的记忆便在拍摄的进行中得到了说明,并得到了实现。也就是说,这些记忆已在照片中“完成”了。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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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同所有的感伤——不论欢欣或抑郁的记忆都是感伤的,我们感伤的根本原因并非决定于记忆的内容,而是因为它的时间位置如是,它在一个唤不回的过去那儿。从这一点看,照片拍摄,其实正是把它由过去又转换成现在进行的时间奇妙幻术,于是逝去时光所髹上的这一层感伤,也就在此被郑重其事抚慰了。

而作为观众,作为读者,如果不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缺乏应有的主见,也未必轻易都能辨识得出照片里的作者用心,更多时候我们只当是些透明的场景走过去,如同我们不感觉一粒微中子穿透我们身体,如此,这些照片仅构成了摄影师自己深沉的、寂寞的、无人能触及的心事,不在我们的脑海里,不在我们的交流中,被驱离生命感官现场。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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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重视卢老师及其作品。老实讲,照片东一张西一张,摄影师可以进入一个个场景画面却难以逆料难以操控,究竟会产生什么会找到什么以及会描述出什么,通常迟至摄影师的实际进入时刻这才摸索地、触发地、一截一段地知晓。也恰恰在这里,照片拍摄不是一场秀,不是准备好、控制好,一切按表操课的纯表演,照片拍摄是创作,意思是摄影师自己本来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做到如何程度,这也就是我屡屡强调的发现。进入不同人家和场景,翻转出世间的各个面向,觉察出其中未曾显露的联系和限制,摄影的发现是拍摄与阅读的最动人之处,不是推理小说那种作者自己早知真相并藏好答案、装傻让书中人物傀儡般走迷宫的假发现,而是摄影师携手照片中的人物一起,并带领我们寻找到东西,那种闪闪发光的真正发现。

《苏州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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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师就是这样的摄影师。他像心灵手巧的造园师,一张张照片如同各式各样材料。

我认为,一个好的摄影师,或者一个好的造园师,他真正动脑动手动心思是在作业过程中才如火如荼展开的,之前他可能有着基本意志和方向,也笼统不定感知自己约略要什么,但仍是开放的、可能性的,他得和思维商量甚至讨价还价,有时还得放手让思维走前头如信任老马识途在陌生的路途上,作业过程于是比较像一次旅程,一趟冒险,狮子的冒险旅程。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姜sir影

文章原标题:苏州狮子

    责任编辑:梁嫣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