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加拿大的原住民,想要成为李小龙

2020-02-19 10:27
上海

黎瑾

“每年我都去西雅图拜访李小龙的墓地,”Joe平静地说道,“他拯救了我。”

原住民的teepee帐篷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那时我们正站在一个teepee帐篷里,锥形的尖顶帐篷外是零下20度的冰天雪地,帐篷内被炉火烤得温暖干燥,灯光照亮四周的鹿皮流苏外套、河狸毛手套和捕梦网——它们都是加拿大西北地区的原住民提纳人(Dene)日常的用品。

我眼前的中年男子有仿佛熊一般高大的身形、厚实的肩背,正低着头跟我讲述他作为提纳人一生的故事。

跟Joe刚见面的时候我们正在黄刀镇上一家拥挤的小酒馆吃午餐,Joe从风雪中走进室内,头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上的涂鸦。他喜笑颜开地朝我们伸出手,用中文打招呼:“嘿你们好,我是飞龙。”

“飞龙”是Joe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因为在黄刀镇经营的旅行公司的大部分客人都来自中国,他在交流中学会了一丁点汉语,“你们也可以叫我肥龙,”他指了指自己壮硕的身材,很准确地开了个谐音玩笑。

黄刀镇以极光闻名

黄刀镇以每年200多天的极光出名,和这里的绝大多数旅行公司一样,Joe的主营业务也是冬季追光、夏季钓鱼,而我们跟随他参加的则是一项只少数公司提供的活动:提纳人文化游。

Joe开车带我们前往营地,一路上他在中英文之间流利地切换着插科打诨,试图与我们这群中国客人拉近距离,“我们都是亚洲人,我的祖先两万年前从蒙古往北跨越白令海峡来到这里,然后因为气候变化再也无法回家了,可真惨。”同伴们笑了起来,虽然听起来幽默,但这确实是加拿大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的来源。

第一民族意即最早在加拿大定居的民族,提纳人是其中一支。他们是北美原本的主人,数万年来以狩猎、捕鱼、采集为生,信仰万物有灵,直到欧洲殖民者的到来侵夺了他们的领地,和生命。战争、疾病、奴役、同化……从18世纪起,大量的原住民部落被消灭殆尽,剩余的则在保护区艰难求存。至今,第一民族的权益依然是加拿大极具争议的话题。

“我非常喜欢Bruce Lee(李小龙),”Joe大声说道,我们赶紧附和“嗯嗯,他很棒”。在国外旅行日久,大家已经习惯不少人都会用李小龙作为话题来跟中国人攀谈,对于Joe的言语我没太在意。

提纳人的传统服饰,以驯鹿、河狸和麝香鼠等动物皮毛制成

营地是一片扎在森林雪地里的teepee帐篷,这是加拿大原住民传统的住所。帐篷里挂着提纳妇女亲手缝制的鹿皮服饰,桌上摆着未完成的捕梦网。Joe的同事向我们示范了捕梦网的做法:用红柳树枝弯曲成一个圆圈,用驯鹿皮毛制成的线在圆圈之间绕出一个网来,再点缀上羽毛与彩色珠子。传说捕梦网能带来好梦、驱散噩梦。

捕梦网

很多北美原住民部落都会制作捕梦网,但Joe和他的同事都说不清它的起源。“我从小跟着外祖父母一起生活,自有记忆起我们的床头就一直挂着捕梦网。”同伴在兴致勃勃地试穿鹿皮外套、拍摄照片,而Joe则跟我讲起童年的回忆,故事一旦开启便如融雪般汩汩不绝。

孩提时代起Joe就很少见到母亲,她总是醉醺醺的,生活一团糟。她和一个提纳男人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由此诞生的Joe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之后母亲和一个白人男子混在了一起,生下了小他一岁的弟弟。然后,这个男人也不出意料地消失了,两个孩子只能跟外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住在大奴湖畔的提纳人社区。

“我想我的母亲有她的悲伤,”Joe的语气毫无抱怨,“我的民族里有许多人都有酗酒、滥交、吸毒的问题。”母亲小的时候,跟无数原住民孩子一样被白人强行带离家庭,来到“原住民寄宿学校”,学习白人的文化和语言。自19世纪下半叶,加拿大建立了数以千计这样的寄宿学校,目的是让原住民放弃自己的文化,彻底融入“主流社会”。在校的孩子不被允许讲本民族的语言,也不能够保留原本的服饰、习惯和信仰。

直到1996年最后一所寄宿学校关闭,超过15万民原住民孩子被强行入学。很多孩子在学校中被白人管理者歧视、虐待、甚至强奸,一些孩子因此死去,而活下来的身心也都遭受了严重的伤害。童年时代的伤痛和阴影常常伴随他们的一生,成长中许多人试图通过酗酒、吸毒等来麻醉自我,却让自身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变得越发凄凉。

Joe和弟弟也没有逃脱被送入寄宿学校的命运。忙于工作的年迈外祖父母时常不得不将两个孩子独自留在家中超过3小时,当地的白人社工认为这样的家庭无法正确地照顾孩子。6岁那年,Joe和弟弟被带离家人,送到了寄宿学校。两兄弟相依为命,Joe一边被迫学习英语和白人文化,一边努力保护弟弟不被欺凌。12岁时,Joe逃出学校回到外祖父母身边,但弟弟却决定留下——来自陌生父亲的白人血统也许让这个孩子更加迷茫,最终他选择放弃原住民的身份,像白人一样生活。

也就是在这样的童年,Joe看了一部李小龙的电影。荧幕上的亚裔男子深深吸引了这个提纳男孩,“我尊敬李小龙,他拯救了我的生活,”Joe严肃而认真。我试图去想象一个用功夫叱咤西方的东亚男子在一个原住民孩子内心引发的轰鸣,使他决心要成为跟李小龙一样的人:强壮、善良、能够保护他人。

Joe开始学习跆拳道和空手道。当同龄的原住民在青春期逐渐走上父母的老路沉湎于酗酒吸毒,Joe的唯一爱好是不停地锻炼自身。年轻人在酒吧喝得烂醉时,Joe的工作是在酒吧外当保安,保证他们的安全。后来人们发现他身强体壮且善于打架,便把他送到了拉斯维加斯。在灯红酒绿的赌城,Joe常常站在酒吧里观察四周,看见有人欺负原住民女孩,就走过去把那些捣乱的人揍一顿。许多人仰赖于他的保护,甚至有人称他为“超级英雄”。

外祖父母不仅养育了Joe,也支持他接受教育。在马尼托巴省读完大学之后,Joe回到黄刀镇成为了一名工程师。彼时这座因矿产而兴的荒野小城开始吸引许多追寻极光而来的游客,Joe决定开办自己的旅行公司。“一开始我并不想投身旅游业,”Joe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人们告诉我,我应该带人去了解我们的文化,原住民也应该在这个行业有一席之地。”

黄刀镇的存在远比名称的得来更久远。大奴湖周边的提纳人自认是Tetsot’ine人的后裔,他们是西北地区最古老的居民,因为喜爱使用铜刀,所以几百年前第一批抵达此地的欧洲人将其命名为“Yellowknife”(黄刀)。殖民统治使原住民人口锐减,之后矿藏和淘金热带来的财富更是几乎只聚集在白人手中。

一望无际的大奴湖是北美最深的湖泊,湖畔有多个原住民社区

尽管如今大奴湖畔有二三十个原住民社区,但大多规模很小,有些只有几十个人,在森林与湖岸勉力维持着传统的狩猎采集生活方式。他们未能从加拿大经济的发达中得利,甚至在对比之下越发显得前途渺茫。因此,像Joe一样开公司传播原住民文化、试图使原住民参与旅游业发展的方式,近年来也颇受原住民社区鼓励。

“我幸运地拥有非常好的外祖父母,他们教给我三个提纳人的原则,这三个原则将贯穿我们的一生:尊敬土地、尊敬他人、尊敬自己。”

提纳人相信土地自有灵性,森林里的许多树木比人活得更久、经历得更多,是值得尊敬的长者。无论是捕鱼还是狩猎所得,都是自然给予人类的。自然照顾着人类,人类应感谢湖泊与森林,捕鱼狩猎所得与树木都绝不可用于买卖。提纳人应只从自然之中取自身所需,也可以彼此交换生活所需品,但不应用土地的馈赠来换得钱财。

“一些人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生活法则,或者故意不去遵守,”Joe惋惜地说,“他们贩卖从大奴湖中捕到的鱼、从森林里猎到的鹿和野牛,还砍伐古老的树木只为了做成用上几天就扔掉的圣诞树,这是完全不对的。如果需要钱,他们应该去找工作。”

“也许他们找不到工作呢?”我试探性地问,“就像你说的,很多原住民从小过得非常艰难,他们可能没办法像你一样做生意。”

Joe想了想,“我明白不是每个人有我这样的外祖父母教导,他们没有我的运气或条件,但我希望他们能放弃酗酒吸毒,费心去找一份工作。如果需要,我会尽力帮助他们。”

徜徉在黄刀镇,有时会碰见那些喝多了游荡在街头的原住民,他们眼神冷漠、语言粗鲁,仿佛是我夺走了他们原应拥有的好日子。相比同龄的提纳人,Joe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不酗酒、不吸烟,坚持不懈地锻炼,这是他尊敬自己的方式。

生意清淡的季节,Joe会和朋友一起按传统的方式去狩猎。有时两个人就能猎到一头重达一吨的野牛。留下自己食用的部分之后,他会把其余分别赠送给社区里有需要的人,比如无法孤苦的老人、独自照料孩子的单身母亲、贫穷的家庭等。分享是提纳人生活的重要一环,尊敬他人意味着不说是非、友好善良,也意味着相互照顾。就像此刻在传统的帐篷里,围坐在炉火旁,Joe与我们分享他们的饮食、服饰、信仰与生活原则。

临别时天色已经昏暗,暮色笼罩着冰封的大奴湖与覆雪的森林。“当我站在李小龙的墓地前,我总是更坚定地想成为跟他一样的人,”Joe在风雪中拥抱了我们,“我希望自己也能够如此强大、善良,并且能够帮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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