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你》:作为他人故事里的被抹除者

重木
2020-02-17 11:08
来源:澎湃新闻

《想见你》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

当人们感慨又羡慕于李子维和黄雨萱之间纠缠无尽的爱情时,当人们对自信、阳光和美好的李子维念念不忘时,当人们对黄雨萱的勇敢、自信和开朗称赞有加时,我们似乎忘了在这部恋爱剧加穿越剧加悬疑剧的《想见你》中,还有三个被忽视、或说是被抹除的配角:他们是陈韵如、莫俊杰和王诠胜。而这样的抹除一方面发生在这个虚构的故事之中,另一方面当它进入我们这边播放,王诠胜的故事则再次面对现实的抹除。而这两种抹除看似无关,但实则彼此却又分享着十分相似的意识形态和主流逻辑。

我想通过这篇文章讨论陈韵如和王诠胜在《想见你》中遭遇的困难背后所潜藏的既传统又现代的问题,即关于自我认同中存在的身体与灵魂、自我与社会之中的冲突与矛盾,而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至少在福柯的观点中——它们又几乎具有同构模式;以及在这样一个美好且充满重重险阻的传统(异性恋)爱情故事中,同性情欲所遭遇的双重压制和禁止。

一.在主流社会中的自我认同

纵观《想见你》整个故事,虽然编辑设计了一条通过穿越而形成的看似复杂的莫比乌斯环,但当我们梳理其中的故事线便会发现,在整部剧中占据主角地位的始终是黄雨萱和李子维,陈韵如和莫俊杰(我在此主要讨论前者)的出现十分有限,而王诠胜其实自始至终除了他被李子维借用的身体和那短短的一段关于他的故事之外,他就没在整个故事中出现(他的故事我们之后讨论)。而伴随着最后陈韵如获得主动权——黄雨萱穿越失败被困在陈的体内——当她开始把自己假扮成黄雨萱而希望能够和李子维在一起时,我们才会真正地发现始终被压抑的陈韵如所面对的压力和关于她自身的自我认同中所出现的问题,而导致这一问题的并非仅仅来自于陈韵如这一个体,而与整个主流社会的规范和某种期待相关。

虽然黄雨萱和陈韵如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但她们却分享着几乎截然不同的性格。造成这一性格的因素有很多,但我们从陈的家庭情况可以得知,塑造她内向、敏感和阴郁性格的一个主要原因来源于其成长环境。在某种程度上,这一点也符合莫俊杰的家境。陈韵如的不幸家庭造就了她之后的性格,而当拥有这一被称作“癌症性格”的她进入社会——故事中主要是学校——时,麻烦必然会接踵而至。

《想见你》剧照。

陈韵如的故事其实我们所见甚多,但在《想见你》中十分有趣的是她会发现“另一个自己”竟然可以是一个和自己在性格与精神上会如此截然相反之人。而也正是黄雨萱这面“镜子”让她开始产生新的自我认同危机。在黄雨萱来到1998年之前,陈韵如的生活和其自我认同其实已经固定,只有当黄雨萱这个“他者”的到来后,新的可能性被打开才会引起陈韵如新的自我认同的建构。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故事的最后几集。

在这几集中,我们主要发现陈韵如开始学着黄雨萱的言谈举止来塑造自己的性格和精神状态,而她所使用的一个道具便是镜子。在拉康关于儿童形成自我认同的论文中,镜子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媒介。在拉康看来,儿童是通过镜子中的“他者”印象发现了自己的主体性,但悲剧的是,这一通过镜像而建构起的主体中渗入了大量的他者因素,而最终产生了自我误认。也正因此,拉康才会做出“我的欲望总是他者的欲望”这一著名判断。而在《想见你》中,陈韵如几乎是一步不差地完成着拉康的这一描述,而我们也因此发现她所欲求和渴望的不正是黄雨萱——他者——所欲求和渴望的吗?

《想见你》剧照。

在陈韵如、莫俊杰和李子维三人之间形成了最典型的异性爱情三角关系,而在这其中也潜藏着一个十分有趣和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在很大程度上,陈韵如和莫俊杰在许多方面更相似,他们都有着内向且害羞的性格,安静且敏感。而也或许正因此才让莫俊杰注意和喜欢上陈韵如。但陈对莫的好感却回应寥寥,反而对与莫俊杰性格截然不同的李子维产生了好感。当台大欧丽娟教授在分析《红楼梦》中黛玉与袭人的关系时,她通过对文本的阅读发现,相比于作为黛玉“二重身”的晴雯,黛玉与这个和自己性格完全不同的袭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和善,而与晴雯几乎产生某种排斥。欧教授在此指出,这一行为背后潜藏的心理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于自我中的某些部分的回避,甚至是排斥。陈韵如在莫俊杰身上能发现的或许只有自己亦有的那些东西,而在其意识以及之后她的行为中我们会发现,她其实对此并不喜欢,甚至有意排斥,因此她很难喜欢上莫俊杰,而更可能迷恋上与后者截然不同的李子维。

《想见你》剧照。

那么为什么黄雨萱会喜欢上性格与她相似的李子维?这或许正因为她自身的开朗和自信让她更容易为这些美好的品质所吸引,而陈韵如也不也正如此吗?她所渴望的看似来源于其自我,但就如拉康所指出的,那其实是他者的欲望。而在《想见你》中,这一“他者”既是黄雨萱,也是她所生活的社会(其中便包含着诸如家庭、学校和工作场域等等)。个体作为生活在社会群体之中的存在,“癌症性格”往往因其难以捉摸、给人带来不悦或难以相处而遭到排斥,而另一方面社会也在建构和推崇一种更加开朗、活泼和健康积极向上的性格和精神。因此当这一主流意识形态成为某种霸权而堵在陈韵如的生活中时,她往往便会成为一个遭到排斥甚至压抑者而被丢在生活、人际关系和社会的角落;但与此同时,她也遭到其号召,让她欲求,欲求那些社会希望你所变成的人。也正因此,齐泽克才会提醒我们,要小心自己所欲求的东西。

《想见你》剧照。

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我们发现陈韵如遭遇了福柯的观点,即伴随着现代转型,曾经在笛卡尔等哲学家看来是沉重肉体是灵魂的牢笼这一判断已经发生改变,在现代社会中——福柯在尼采的启发下发现——“灵魂成了身体的牢笼”。而这一点在《想见你》的陈韵如身上不是表现的最为鲜明吗?

当黄雨萱从现在穿越到1998年的陈韵如身体中时,她便成了“陈韵如”这具身体中的“灵魂”,而把陈困在一栋小黑屋中。在某种程度上,“黄雨萱”便是那个符合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他者的化身(在《想见你》中,它既是象征意义上的,也是实际意义上的),开始规训“陈韵如”这具肉体,并欲求符合着社会期望的李子维这一异性。而伴随着陈韵如在小黑屋中见证了这一符合主流规范的“灵魂”所能得到的报酬时,当她开始重新成为自己身体内的“灵魂”时,她便立刻压制了曾经那个“陈韵如”而开始变成“黄雨萱”。正如剧中她所说的,“既然变成黄雨萱这么好,那我为什么还要做陈韵如呢?”至此,陈韵如不仅仅踏入了主流规范所希望她所走的路,而且还内化了这一意识形态,使其成为自我的心灵和灵魂,从而彻底束缚或排斥曾经那个不符合规范的“陈韵如”。

《想见你》剧照。

这其实是当脆弱的个体面对强势的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和规范时往往会发生的状况,也即在这一强制性下形成符合社会欲望的主体认同,从而一方面保障个体不会遭到前者的压迫和伤害,另一方面也防止任何不符合规范和“正常”形象的个体出现,成为主流社会的潜在威胁。正如在《想见你》中,作为另一个时空中陈韵如的“双重身”黄雨萱,一方面作为“他者”向陈韵如展现另一种可能,另一方面其实也在使陈韵如落入“他者”——社会主流规范——的陷阱中,而由此使她开始渴望他者所要求她欲求之物,从而造成了其最后的悲剧。

在剧中,当李子维开始怀疑陈韵如并非黄雨萱时,莫俊杰对他说的那一席关于陈韵如是为了李子维而彻底改变自己的话,也正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陈韵如的天人交战。只不过莫俊杰以为这是爱情的力量,但或许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渴望得到认可、得到目光和关注以及得到作为一个符合社会规范的“正常人”才能享有的福利。因为你一旦被这一框架所排斥或边缘化,便可能遭到永远在阴影中的结局。而对个体而言,这便往往无异于死亡审判,而这也不正是在《想见你》中,另一个被抹除者王诠胜的命运吗?

二.被抹掉的同性情欲

《想见你》中的王诠胜遭遇着虚构和现实中的双重抹除,而最直接的原因便是他作为性少数(同性恋)。大陆的许多观众一开始都并不知道王诠胜的故事,因此在梳理整个故事的时间线、人物关系上出现了问题。而当关于王诠胜的故事(出现在台版八集开始部分)——“蓝色初恋”——被作为番外剪辑出现在微博上时,许多人才恍然大悟,并且也才意识到在整部剧中,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是黄雨萱和李子维的恋爱。王诠胜在18岁那年便因为向一个自己喜欢的男生阿哲告白被拒绝并被其他同学知道而遭遇霸凌,最终跳海自杀,并且一直躺在病床上直到2003年遭遇车祸的李子维灵魂穿越到他身体里(其时为2010年),他才重新醒来。从此李子维开始以“王诠胜”的身份活着,并且也才有了之后重遇黄雨萱的故事。

无论是在英国学者伊芙·塞吉维克研究英国18、19世纪文学中的同性社会性欲望的《男人之间》,还是在维托·罗索所研究好莱坞电影中的性少数形象的《赛璐璐壁柜》里,对于同性情欲和性少数角色的抹除都有一个源远流长的历史。在《想见你》中,王诠胜便遭到这一模式的抹除,即作为一个处在异性恋世界、社会和故事中的同性恋,他一方面因为其格格不入而成为社会主流规范难以规训而必须予以排斥的存在,另一方面也因为威胁着主流的异性情欲而成为禁忌。

但有趣的是,关于李子维和黄雨萱这一异性恋恋爱中又似乎必须出现王诠胜这样一个存在——李子维占据自杀后的王诠胜的身体与名字——由此才能让黄、李二人的恋爱得以在21世纪继续。这似乎也再次印证了朱迪斯·巴特勒在其《性别麻烦》中所发现的一个观点,即同性情欲作为某种原初禁忌一直遗留在异性恋情欲结构之中,从而一方面得到延续,另一方面也始终遭到压制。而也正因此,导致了异性恋情欲模式本身就处于一种忧郁且不稳定的状态。

在《性别麻烦》中,朱迪斯·巴特勒借用了弗洛伊德在《哀悼与忧郁》一文中的观点指出,在人类原初的禁忌中不仅仅只是列维-施特劳斯所指出的乱伦和外婚制,甚至在此之前同性情欲便已经遭到禁止。但就如忧郁的形成过程一样,由于异性恋情欲未能对遭其压制和禁止的同性情欲进行合适的哀悼,或说是甚至并未意识到这样的遗失而导致同性情欲成为某种遭遇其内化的元素而存在于其结构内部,从而挥之不去。在关于王诠胜的《蓝色初恋》中,当他向阿哲告白失败,并遭到其他男生霸凌时,阿哲也在其中。是他说出了“恶心”这句话,并且在王诠胜强吻他并问“喜欢你,很恶心吗”之后挥拳相向。这个故事带有某种普遍性,对于同志群体而言。而十分值得注意的其实正是如此厌恶和反感的阿哲的行为和反映。

其实,无论在阿哲或是其它男生看来,王诠胜都是作为“正常”的异性恋性倾向路上的bug,对阿哲更是如此,因此他需要亲手排斥甚至消灭这个问题。一方面以此来证明自己正常的性倾向,防止遭到社会规范——如其它男生或是整个学校——的误认而被排斥;另一方面他其实又无法真正地消灭王诠胜,因而必然导致这一bug永远留在他的生命里。只不过最终王诠胜因不堪羞辱和霸凌而自杀,才解决了这个问题。但与此同时,对于阿哲而言,如果他不能真正地悼念自杀的王诠胜,那么他将再次遭遇忧郁,而回到朱迪斯·巴特勒所说的忧郁的异性恋结构中。

《想见你》剧照。

这些都是《想见你》中没有讨论的,也是尽管我们看到“王诠胜”这个名字出现这么多次而最终却对他依旧所知甚少的原因。为了让李子维和黄雨萱的异性恋爱情得以继续,王诠胜似乎必须成为植物人,并且在之后成为一个“正常”的异性恋男生生活在世上。在某种程度上,这不正是再次呼应了上文中我们对于陈韵如的讨论吗?李子维——符合主流性倾向的男生——作为“灵魂”进入王诠胜这具有着同性情欲的身体中,从而监禁着肉体的欲望。可悲的是,最终王诠胜并未得到陈韵如那样的机会,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当他夺回自己的身体,他是否也会像陈韵如那样,学着去成为一个“正常”之人呢?

在美国改编自真人真事的电影《被抹除的男孩》中,我们发现,即使经过最严格和残酷的所谓矫正治疗,许多有着同性情欲的性少数个体依旧未能被转变为“正常人”。但像《想见你》这样虚构的作品却有这样的力量,所以我们最后还是会发现那个悲剧的故事,即王诠胜成为异性恋的社会规范和意识形态的工具,既被压制又遭利用,最后却也无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和渴望。这便是“王诠胜们”所遭遇的困境与悲剧。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他比较陈韵如的境况更加艰难,因为即使陈韵如有着诸多与主流社会的期望格格不入的性格,但在主流规范眼中,她的威胁依旧有限。或许也正因此,在《想见你》中我们才会看到陈韵如的故事后续,而王诠胜则彻底失去这样的机会,因为他作为一个“奇怪、变态和恶心”的人,对于主流性别制度和性意识形态的冲击更大,并且就如福柯和朱迪斯·巴特勒都曾指出的,这背后也始终隐藏着主流权力的身影和掌控。

《想见你》剧照。

三.结语:“不知所起”的爱情的局限

在朱迪斯·巴特勒的《战争的框架》一书中,她指出谁能被称作“人”、“敌人”和“同胞”都是需要经过一系列的框架(frame)运作才能实现的。这一点同样可以运用在我们所讨论的《想见你》中被抹除的陈韵如和王诠胜身上,他们都因为作为个体未能达到或是符合社会的主流规范与想象而遭到种种麻烦。陈韵如在经过了与黄雨萱的镜像阶段后,开始欲求着他者的欲求,希望自己能变成“更好的”另一个自己——黄雨萱——以此获得在家庭、学校和爱情关系中的回报;而王诠胜则遭到了彻底且双重的抹除,不仅仅在李子维和黄雨萱的爱情中成为某种形式的中介,并且当这部剧进入大陆,也遭到视频网站的再删减。

许多人惊叹于《想见你》中黄、李二人的感情,但其实这样的爱情模式在东西方都有着悠久的历史。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生死相随,到《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因爱复生等等……在伍佰的《Last Dance》旋律中,黄雨萱与李子维穿越时空,在“想见你”的渴望下催动着整个莫乌比斯环的运作、但在这其中我们最终还是会发现,有许多人并没有资格进入其中,甚至就连爱——这个看似最平等和最普遍的情感——都最终在社会主流的各种规范和意识形态中被分为三六九等,而那些遭到排斥的渴望与爱情,也面临着羞辱、污名、删减与阉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似乎很符合《想见你》这个故事。但最终可生可死的依旧只有作为主角、作为符合社会期望、规范甚至意识形态的黄雨萱和李子维们,而对于陈韵如,她最终因为在自我认同中造成的强烈冲突而走向悲剧;而王诠胜选择自杀后,也不会再次获得复生的机会——因为他的爱被认为是“奇怪且恶心的”。并且还可能遭到进一步更为彻底地掩盖和抹除,从此无声无息。而这一切不仅仅只发生在虚构的电视剧中,也实实在在发生在我们生活的周围,发生在这个社会和世界上。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