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心理学:大部分创伤后成长是内在的和隐秘的

戴维·B.费尔德曼、李·丹尼尔·克拉韦茨
2020-02-09 10:38
来源:《幸存心理学》

【编者按】

“我是谁?”“我信仰什么?”“我该如何生活?”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从经历创伤的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心理学研究专家费尔德曼和克拉韦茨采访了许多经历创伤的人,了解这些人超越自我、成就非凡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告诉我们:为何有些妄想是有益的,为何宽恕有益于身心健康,为何对死亡进行反思可以让我们生活得更好。或许,与直觉相反,我们学习的积极的思考方式并不总是一个好策略。

本文摘编自《幸存心理学》第一章《幸存与超级幸存》,由澎湃新闻经中信出版集团授权发布。

灾难的幸存者都曾经徘徊在前进和退缩之间。

阿莎·梅夫拉娜一个人躺在纽约西村圣文森特天主教医疗中心一间小小的体检室里,这样想到。阿莎24岁,有一头漂亮的黑发。2002年,技术产业让全纽约市的年轻一代变成了新贵。阿莎在一家创业公司里有一份很棒的工作,她自己还有一套公寓,问题是她的左乳被查出有一个珍珠大小的阴影。

阿莎猜测自己可能得了癌症,化验员严肃的表情似乎验证了她的猜想。然而,真正的磨难并不始于确诊,也不在于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的活组织检查。8个月的化疗期带来的对生活强烈的失控感,脱发,脸色蜡黄,阿莎也都一一扛了过来。

真正的磨难开始于医生宣布她的癌症已治愈,她可以重新回到社会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变化。她独自面对生死,别人在轻松地享受生活。同事们无聊地谈论着纽约的天气、星巴克里的长队、《美国偶像》(American Idol)的决赛选手。她的那些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经历似乎湮灭在他人的日常生活中。人们重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阿莎想起以前,她自己也是这样。

这种生活对阿莎而言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它空洞乏味。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跳出了这个圈子。“我向上帝祈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真正想做的事情。”阿莎说。

类似阿莎的癌症病人很多。

美国癌症协会的调查数据显示,大约每年有1300万人被确诊为癌症,20年后,这个数字可能还会翻倍。《北美神经影像临床医学》杂志的预测也不乐观,每年全世界患上创伤性脑损伤的人数达到惊人的1000万。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显示,每年有5000万人遭遇车祸。联合国的调查表明,全球大概1/3的女性曾被殴打、强奸、虐待。人们在生活中遭受创伤的概率很高,这些数据可能仅仅是冰山一角。

本书生发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对很多人而言痛苦不堪。美国房地产泡沫破灭,全球股市暴跌,数百万人失业、无家可归,东日本大地震后地轴偏移了6英寸多,再加上防不胜防的恐怖主义活动,使得人们更加渴望安全感。我们如今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中。

哈佛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教授朱迪思·赫尔曼将创伤称作弱者的苦难。而在多舛的命运面前,人人都是弱者。在《创伤与康复》(Trauma and Recovery)一书中,赫尔曼这样写道:“创伤发生时,人瞬间受制于无法抗拒的力量。若是自然力量所致,我们说这是自然灾害。若是人为因素所致,我们称其为暴行。创伤危害之巨,非因其罕见,而是因为它超越了普通人对生活的承受力。”在经历不同类型的创伤后,大约1/4的幸存者会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生活在痛苦、虚弱之中。其他人会表现得郁郁寡欢、焦虑不安。

创伤常使人消沉、悲观,陷入不可自拔的绝望,因此容易忽略人性中自有的强大的心理弹性。令人惊讶的是,甚至在还未走出创伤时,人们仍能欢笑、庆祝、表达爱意、创造,以及改变自我。我们这么说,并非无视创伤带来的痛苦。痛苦真实存在,但心理弹性的存在也并非虚言。人性令人难以置信及鼓舞人心之处在于,它并不像大众所想的那样脆弱,在经历一段苦难后,大多数幸存者都能恢复并重返正常生活。

更有些人不仅仅止步于恢复,他们“弹”得更远,相比从前有了不可思议的飞跃。赫尔曼在书中这样写道:“其中少数佼佼者受到生命的感召,积极融入了更广阔的世界。”他们重新调整生活方向后,感受到新的召唤,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帮助其他受害者,积极推动教育发展、法律改革等。这些人的行动远远超越了抵抗苦难本身。苦难,成为他们超越生活的起点。

我们称这些人为超级幸存者。

阿莎在癌症治愈后,开始学习小提琴即兴表演。小提琴老师针对她采取了一种特别的教法。“老师让我拉出我在医院接受治疗时的感受,”阿莎说,“她要求我不要用语言,而是用小提琴来表达。我第一次感到和我的琴那么亲密,并能拉出心底真正的声音。现在想起来,拉琴时我在冥想,我在演奏化疗时的紧张感, 试图表达自己内心恐惧却仍然故作坚强的那种心情。我学会了用琴声述说心声。”

在战胜创伤前,阿莎从没想过以音乐为生。“靠在酒吧里表演赚钱?我完全没考虑过。我以前非常实际。”阿莎回忆道。但化疗让她的实用主义土崩瓦解。几个月的努力学习后,她开始在一些业余摇滚乐队里演奏电声小提琴。这种全新的经历让阿莎心情舒畅。新交的朋友完全不同于之前西装革履的银行家或上班族。新生活豁然开启。仿佛生活本该如此,就像音乐,充满创造性和自由的张力。几个月后,阿莎受朋友之邀来加利福尼亚州过周末,当地一些音乐家的话让她确定了在加州开音乐会的想法。

患癌前,阿莎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成年人的生活应该循规蹈矩、知足常乐。“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其实非常想做摇滚小提琴手,”阿莎说,“甚至没人知道摇滚小提琴手是干什么的,但我心里一直有这个念头。以前的我从不冒险,做任何事前都会思前想后,做的事也都是容易出成果的。”

搬到加州生活对阿莎而言意味着要冒极大的风险。她过去一直生活在东海岸。在洛杉矶,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居无定所。有一万个理由让她回到旧日生活。即使小提琴拉得再熟练, 阿莎也只是一名业余演奏家。

那时阿莎28岁,是她自己所知的最年轻的乳腺癌幸存者,几经坎坷后,她意志消沉,茫然若失。但反过来看,似乎她的人生再也没有其他可以患得患失的东西。

怀揣着对阳光海岸生活的向往,阿莎2007年搬到了洛杉矶。沿着日落大道散步,望着身旁泛着啤酒香的酒吧的幻彩霓虹灯牌、活色生香的脱衣舞俱乐部,过去公司格子间里的种种往事,逐渐从阿莎记忆中淡去。

超级英雄的原创故事里,总是因为一些不期而至、骇人听闻的事,普通人变成了超级英雄。大规模的放射性物质泄露,将一个温文尔雅的教授变成了绿色复仇者。另一个故事里,父母被谋杀后,英雄戴起黑色面具,拯救落入丧心病狂的小丑手中的无辜受害者。如果说这些场景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我们的生活呢?

近20年来,北卡罗来纳大学夏洛特分校以及英国华威大学的研究表明,大多数创伤幸存者在恢复时都会有积极的变化。这些人似乎从厄运中获得了透视生活的能力,发现了过去忽视的价值和机会。在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后,他们的内心变得无比强大。这些心理增益效果,就是所谓的创伤后成长。

不过即使经历了内心的成长,大多数幸存者发现他们的表面生活又恢复了原状。有研究显示,大部分创伤后成长是内在的和隐秘的,心理学家将此称为认知成长(perceived growth)。幸存者声称自己较受创伤前更好,也受益于这种改变,然而在外人眼里,他们的生活并无显著变化。当然,这并非说认知成长是一种假象。研究结论很复杂,其中一些显示,认知成长能够减轻情绪压力,改善身体健康状况。

但是有些幸存者不仅摆脱了创伤的负面影响,还颠覆了通常意义上的认知成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们甚至在经历苦难的同时重新塑造着生活。这些超级幸存者走上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将厄运转化为契机。

阿莎是我们将认识的众多超级幸存者中的一员。这些幸存者往往发现了迷失在生活中的真我,以一种过去难以想象的方式生活。但这些人并非超级英雄,他们和其他幸存者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们的故事关乎人性,生命中的磕磕绊绊,时时叩问着他们每个人最根本的问题:“我是谁?”“我信仰什么?”以及最重要的,“我该如何生活?”他们活着,在不经意间用行动对这些问题做出了引人深思的奇妙回答。

这本书并非要歌颂悲剧中的发光点,抑或“乌云背后的幸福线”,又或是所谓的“积极思考的力量”。创伤本身并非好事。创伤即灾难,全无任何积极意义,恶行、暴力、灾难、疾病不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然而,一旦创伤无法避免地发生了,我们应认识到人性中普遍存在的那种惊人的心理弹性,这种力量能够穿透悲剧,以从前难以想象的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甚至影响世界。本书将从心理学、精神病学、社会学、人类学甚至商业等角度探讨人们为何以及如何在苦难中成就自己。每一章都会探讨社会学者提出的一种改变原则,其中包括充满希望(hope)、自我控制(personal control)、社会帮助(social support)、宽仁之心(forgiveness)以及精神生活(spirituality)。

这些原则发挥作用的方式往往与既定想象有差异。本书将解释为什么充满希望并不等同于积极思考(positive thinking),以及为什么虽然有悖常理,但众人在创伤后感受到的方向迷失、漂泊不定,居然能够成为一种终极动力。同时本书还讨论了为什么心理学家认为一些错觉(delusion)是有益的,为什么宽容对身心有益,为什么反思死亡会带来更好的生活,等等。阅读书中富有启发性的故事,我们也许会感受到,对于超级幸存者来说,创伤实际是生活的馈赠。而超级幸存者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这种“馈赠”的呢?其中一些观点令人眼界大开。不论我们是经历过创伤,还是仅仅遇到过一些挫折和困难,超级幸存者的经历最终又能带给我们怎样的启发?

幸存者的抗争与胜利往往使人着迷。毋庸讳言,人性的窥私欲肯定是我们对幸存者故事着迷的原因之一。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所有人在混沌的逆境中都要经历与苦难的搏斗,逐渐意识到人类厄运的寻常和生活的脆弱。也许有人会问:“如果危机发生在我身边,该如何应对?”超级幸存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超出想象。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创伤完全能引领我们成长、超越,对悲剧的恐惧不应该阻止我们追求丰满且富有激情的生活。不论一个人身份、经历如何,超级幸存者都能成为自我提升的榜样,丰盈我们细腻的情感,激励我们成长。

患癌是阿莎人生的转折点。它带给阿莎摆脱旧日生活、打造全新生活的自由和动力。创伤没有阻碍阿莎,反而解放了她。不过阿莎的故事并不具有代表性。创伤给许多人带来苦难,让他们陷入迷茫,反复尝试回归正常生活,而阿莎似乎在其中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

《幸存心理学:如何在绝望中成就自己》,[美]戴维·B.费尔德曼、[美]李·丹尼尔·克拉韦茨著,赵旭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2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