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后感受鲁迅还在 | 对话录(下)

2020-04-08 19:13
江苏

对话人:郜元宝,阎晶明,项静(主持人)

时间:2017年12月31日

地点:上海思南读书会

项静:关于鲁迅这个话题是谈不完的,时间很短,我们今天活动即将结束。接下来的时间给读者朋友们吧,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和阎老师和郜老师交流。

读者1.:三位老师好!这本书确实不错,我对鲁迅先生的敬仰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了,但鲁迅给人的印象又总是比较冷峻的,不过当我打开这本书的目录一看就发现这是不一样的鲁迅。今天听了这场讲座以后,更感到这本书确实写得很好,尤其是两位老师讲了这是学术性的随笔,我就更放心了。因为学术性的东西比较可靠,随笔又很有看头。我刚才坐下来把这书临时翻了一下,里边很多小文章都是很喜欢的,我看到了关于鲁迅柔性的一面,一个是家人推牌九时他讲了一句话。后来又讲了一件事,是他的妹妹生病的事,当时鲁迅在厨房暗暗哭了,让人很感动,但我想这里有问题要提一下。第一个问题比较大一点,一个是鲁迅真的还在吗?现在还在吗?鲁迅是学不完的,至少我认为鲁迅还在。因为鲁迅他对国民性的塑造,他所发表的文章对我们今天,无论是老年还是青年,至少可以起到“补钙”的作用。但我还想请问阎老师您是怎么认为的?他如果真的还在,他还会这样吗?会怎么样呢?接下来的问题呢,因为这本书里谈到,鲁迅的柔性语言跟我以前想的是大不一样的,我感到很有趣味,其中讲到萧伯纳的问题让我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关于故宫的问题原来是这个意思,看了这个趣味性就大大增强了。那么,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两件小事情,因为今天是谈生活中的鲁迅,这些事影响很大,若是方便的话,阎老师是不是做个简单的回答:第一个是关于朱安,我总对此有点耿耿于怀,难道鲁迅对朱安真的这样无情吗?我有点不太相信。看看胡适同样是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处在那样一个时代,鲁迅为什么就不能改造朱安呢?他真的是这样无情吗?这是一个问题;第二个就是周氏兄弟失和的事,原因究竟是什么呢?真如坊间传闻那样吗?究竟是真是假?烦请阎老师解答一下,谢谢!

阎晶明:谢谢,你问的很清晰,前两个问题确实很尖锐,第三个问题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解答的,第四个问题大家也都说得不是那么清楚。你问鲁迅今天还在不在的问题,我的这个书名实际上就是一个回答,鲁迅还在。第二,鲁迅还在也是一个要求,就是说鲁迅其实在我们的社会当中,是经常不能感到他的存在的,在我们很多人的心目当中,他已经不存在了,这个鲁迅是不在了。如果他活到今天会怎么样,如果有个戏剧家愿意去写,那是他的事情,而我们只能去做那些已经发生了的考证。从我个人来说,鲁迅还在不在是我经常会遇到的问题,有一次我参加我们国家最高的关于出版界的一个评审,我在本书的序言里也讲到,当时评审项目里就有一本叫《鲁迅大辞典》,评审的时候,只有我是作为文学界的代表去的,其他都是美术、音乐、出版、古籍等等。有专家说,编辑《鲁迅大辞典》有必要吗?鲁迅不就是一个作家吗?我一听这个话,马上就反驳说:你这个观点是不对的,鲁迅既是伟大的作家,同时又不只是一个作家,鲁迅的影响既在文学,也不只是在文学,英国对莎士比亚特别尊崇,甚至认为哈姆雷特都可以编一个辞典,难道中国就不应该为鲁迅编一个辞典吗?我当时的感慨是,我们可能没有话语权,但是我感觉到鲁迅在我们文化人心目当中都快流失了,我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是至少我们这些文化人、还追求一点文学理想的人,我们心目中不能没有鲁迅,或者说不能没有鲁迅这样的作家,不管什么时代,中国人都应该记住鲁迅。

辛亥革命100周年时,我写过文章,我读到的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作品,当中写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孙中山及其同道者 。 而鲁迅也是有很多篇章是写辛亥革命的,但是鲁迅没有塑造过孙中山。他写的是不革命、不懂得革命的阿Q和生活受到革命影响的一些小人物。这里反映出的,是对辛亥革命、对写作的目标认识上的差距。

前不久我参加过一个关于孙犁的活动,我发现一个现象,现在很多搞鲁迅研究的人都去搞孙犁研究。孙犁还真有一点鲁迅的精神,而这个鲁迅精神不管别人看到的是什么,我看的是孙犁的率真。孙犁说,文学和政治不可能没有关系,文学和政治的关系甚至不是政治需要文学,是文学需要政治。他说,我注意到有些作家动不动就说,现在的领导、评论家不懂得艺术规律,不按艺术办事,很讨厌。孙犁说,我首先要问问,你作为一个作家,你写小说是不是按艺术规律去写的。这个时候我感受到了鲁迅精神,那时让我觉得鲁迅还在。我们不能以虚拟的,没有发生的假象去想象,但是我们可以按照鲁迅的本来形象来看。

 关于鲁迅和朱安,很多人在谈,我研究得不够。“五四”那一代人,用鲁迅的话说,就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其实鲁迅也尽了自己的努力了,包括朱安生病,鲁迅陪她去医院,等等。鲁迅生活在中国从数千年的封建时代转到现代社会,也就是从黑暗到黎明时分的转型期,转型期的阵痛当然会波及个人的命运,而且那是一代人的命运。这一代人的命运都是有很多种形态的,在那个巨变的前夜,每一种选择都有可能发生,而不只是抽出两个来简单对照。我说的柔性的事,包括他妹妹夭折,祖母问他为何而哭,他说:为妹妹;看家人打牌时叔叔问:你希望谁赢?鲁迅说:愿大家都赢。这些是事实发生,有人记述下来了。而且我特别希望有人说,像鲁迅及同时代的文化名人,都不乏一些传奇,但是我们作为一个认真的读者,作为一个想传承鲁迅的人,你要看他的精神,学他的思想,然后从中感受一种真的问题。而其他的一些东西,第一,有的是猜测的,没有根据,把它们扩大为否定鲁迅的根据,是不能接受的。

郜元宝:道德标准只能用在看得见的地方,但社会人生恰恰有许多幽暗的大家看不见或不容易看清的地方。在这些地方,你如果一味地坚持用既成的道德尺度来衡量人,就很容易对一些人作出不恰当的过高估计或过低评价。用道德谴责人,前提是你已经掌握这人所有的大数据,他做的任何事你都知道。如果那样,你当然可以也应该用道德去衡量他。然而你不是上帝,你怎么可以宣称对一个人了如指掌?所以脱离具体语境,用抽象的道德作为批评人的标准,很危险。不仅批评人很危险,捧人也很危险。今天把人捧得很高,明天发现这人的一些不符合你的道德标准的事,你该怎么办?我这样说,不是反对道德评判,而是说,在进行道德评判时,要切实地了解被你评判的对象,看看哪些地方我可以用道德评判他,哪些地方道德评判可能不合适。

读者2:我想问一下阎老师,“反鲁、贬鲁”的现象出现的原因是什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你们有没有做过一些反击,怎么来压倒这股思潮?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爱而知其乐,憎而知其善”,阎老师作为一个热爱鲁迅的学者,鲁迅思想的负面影响有没有告诉大家一些?

阎晶明:鲁迅既然是一个开放的话题,我们大家都可以讨论。那最后谁是主流,谁是占上风,其实也不过是一种辩驳的过程,而事实终归是事实。其实90年代以来,这些倾向都对鲁迅研究产生过影响,最后被证明,他们对鲁迅影响的社会化其实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们讨论鲁迅不必刻意回避一些东西,但也没必要把这些东西扩大化。

读者3: 郜老师你好,我是复旦大一新生,一直很敬重您,这学期开学我选了一门中文系倪伟老师的课“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上课时老师提到过您。我的同学都不理我,他们觉得我很怪,选这门课对我来说是有难度的。其实很多人,包括我这些同学,都误解了鲁迅吧,因为鲁迅一直对国民性有非常深刻的批判,直言不讳,毫不隐瞒,他不像陈西滢那样含沙射影吞吞吐吐,所以他给人的更多是一种硬汉形象,但我觉得这是人们对鲁迅的误解,而且我可能比较悲观吧,读大学读到现在,我身上缺少鲁迅那种独立自由的思想。我就想问您,我们现在的大学生怎样更好地去认识鲁迅,怎样去继承鲁迅的思想和精神呢?

郜元宝:一言难尽。不过,我首先想建议你,从研究鲁迅的具体问题入手,不要一上来就纠缠于那些喜欢不喜欢的终极评价的大问题。你也可以劝你的同学们多着眼于具体问题,这样才谈得上切实地了解鲁迅,只有切实地了解鲁迅,也才谈得上继承他的精神。

其次,你同学见你选了鲁迅的课,就认为你怪,这件事你不说,我还真的无法想象!

鲁迅《野草》有一篇,写一家人,因为他们的妈妈年轻时为了养活一家人而做过妓女,这个事情败露后,女儿女婿就崩溃了,对老太太说,都是因为你啊,把我们害得好苦!连老太太的小外孙也对着外婆说:杀!那些专门在鲁迅身上寻找“缺点”,自以为“找到”之后,就恨不得杀掉鲁迅的人,跟这一家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有什么两样呢?

1927年10月,鲁迅从广州到上海,有一对年轻人追随鲁迅,也从广州来到上海。男的要给鲁迅做干儿子,吃住在鲁迅家,还要求鲁迅给他解决工作问题。后来突然说要走了。鲁迅问他为什么?他告诉鲁迅,听说我跟你在一起,周围的朋友都看不起我了。鲁迅说,想不到我还这么坏,就赶紧把这对活宝送走了。这好像跟你的遭遇很相似啊!

社会上许多人不大读书,人云亦云,产生许多关于鲁迅的议论,不管怎样荒唐,都可以理解。但我们理解他们,却不能置若罔闻。你是中文系学生,更有责任直面这种现象,尤其碰到周围同学也误解鲁迅的时候,就更要与他们一起明辨是非。但你们不要凭空发议论,要在你老师或其他研究鲁迅的学者的论著的帮助下,通过自己的读书思考,实打实地学到一点东西,然后用这个来为鲁迅鸣冤白谤。(原载《湖南文学》2018年第5期)

作者: 阎晶明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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