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鲁迅作为“人”如何直面当下青年的心灵?

2021-11-24 18:59
北京

钱理群|鲁迅作为“人”如何直面当下青年的心灵? 原创 钱理群 活字文化

2020年全球性的灾难和危机,使人类陷入了困惑和焦虑。这时候,人们迫切希望有一个可以坦诚交换意见、自由讨论的“真朋友”,钱理群想起了鲁迅——他就是这样的“真朋友”。

鲁迅是一个“真”的人,他不仅敢于公开说出别人不敢说、不愿说、不能说的一切真实,更从不向他人隐瞒自己内心的矛盾、痛苦、迷惘、缺陷、不足和失误。人们美化过去、未来、死亡,其实不过是想找一个精神的避风港而已。但鲁迅恰恰不允许我们有这样的避风港,任何地方都不能避风。你必须正视现实的不幸、不满和曲折;你只有一条出路——正视,而不能逃避。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钱理群教授的新书试读(《钱理群新编鲁迅作品选读》中的《风筝》一节)。鲁迅一篇文章,钱理群一篇导读,隔空交流,展现真见解与大智慧。

钱理群,一九三九年生。当代著名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对二十世纪中国经验和中国道路的总结和反思,受到海内外的高度重视。主要著作有《周作人传》《心灵的探索》《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我的精神自传》《岁月沧桑》《丰富的痛苦》《大小舞台之间》《1948:天地玄黄》《与鲁迅相遇》《鲁迅与当代中国》等。

导读 《风筝》

钱理群 文

这一篇,是对人们思维定式的质疑。人们不满意自己的现实处境时,最容易怀旧,把“过去”理想化。我常说,人的记忆是有筛选性的,即所谓“避重就轻”,回避沉重的、痛苦的、令人不快的往事,而突出、强化、夸大轻松的、快乐的、令人怀想的美好时光。这也可以说是人性的软弱的方面,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的。

鲁迅却与众不同:他这篇《风筝》写自己的童年,却没有“春日的温和”,只充溢着“严冬的肃杀”。他偏要回忆自己童年时的错误,无非是小时候把弟弟的风筝拆散了。这样的蠢事我们谁都干过,但都忘记了;鲁迅却记着,还称之为“精神的虐杀”,还不给“补过”的机会:想和弟弟一起重放一回,但大家都老了放不动了;当面忏悔道歉,弟弟早就忘了,也就无所谓“宽恕”了。“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结尾的一句话是:“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这样的感情选择,既出人意外,又让人深思。

面对这样的“不一样”的异端生命的存在,读者朋友,你有什么话想说?

▍《野草》1927年5月,北京北新书局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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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 著

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1-4

钱理群结合他自己的困惑和毕生对鲁迅研究的感悟,信手拈来二十二篇鲁迅的经典名篇,逐一与他们对话交流。

全书分成七部分,以“怎么”作为引导,让每一部分都具有“人间指南”的色彩,把两代文学老人的姿态和语调降低,以平视青年,与他们对话。

这是一本有份量的小书。说它小,短短八九万字,轻松易读;说它有份量,则在于这是横跨八十多年的一次对话。时间的一头是直面惨淡人生的鲁迅,另一头是始终干劲儿十足的钱理群。鲁迅一篇文章,钱理群一篇导读,你一言我一语,隔空交流,电光火石。在文字的有无间,展现真见解与大智慧。

《钱理群新编鲁迅作品选读》

END

原标题:《钱理群|鲁迅作为“人”如何直面当下青年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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