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城》有种香港电影不合时宜的老态

杨潇
2015-08-05 13:43
来源:澎湃新闻

香港导演林岭东有代表性的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

一类是他早期拍摄的制片厂体系的娱乐片;

第二类则是写实暴力的“风云系列”,包括《龙虎风云》、《监狱风云1、2》、《学校风云》和不太被人提起的《圣战风云》,这个系列在香港影坛的影响力,恐怕仅逊于吴宇森的《英雄本色》系列;

因《学校风云》遭“电检”强制删改近三分之一片长,林岭东一怒之下决定不再触碰此类批判现实主义电影,于是就有了第三类——警匪片,一如他在好莱坞期间与尚格·云顿合作的那几部,以及在香港回归前赶工“抓拍”的《高度戒备》和融入了惊悚元素的《目露凶光》。虽水准不定,但都气质非常阴暗、暴力,很有辨识度。

这样来划分并不意味着三种类型间不存在交集和融合。事实上,他把在娱乐片里熟稔的飙车、追逐戏码和“风云”系列里写实化的暴力场面、道德含糊的人性认识论都提炼到了他的警匪类型里。所以可以这么说,林岭东的警匪片是最具其作者气质的。在经过好莱坞训练后回港拍摄的《高度戒备》和《目露凶光》,都表现出了极高的功力,既有灵活的类型语言技巧,又不失准确的批判表达。可惜此后林导的创作几乎停滞,这十年来只拍了与杜琪峰、徐克接龙导演的《铁三角》,但也只可视作一部游戏性质的短片。

《谜城》剧照

前几天上映的《谜城》就回归到了他擅长的黑色警匪片地带。暂不说上一次拍同类型时隔多久,就是距离上一次拍长片电影(《奇逢敌手》)都已有十三年之久了。这十几年他进入了退休状态,在家休养、陪家人,还推掉了包括《敢死队》在内的很多项目。然而或许因为远离江湖太久,《谜城》在很多方面都流露出来不合时宜的老态。

“老态”不是在电影技法上呈现出的生疏和体力不支。其实《谜城》里的飙车戏和动作戏都证明了这杆老枪屹立不倒的看家本领。显然,林导为了摆足“回归”的架势,他搬出了很多他以往警匪片里的相似情境,例如:

1 心事重重的男主角,他最终需要解决的还是自己内心里的“恶”;

2 好人被逼上绝路,坏人被逼上悬崖,逼迫他们的是现实这把尖刀;

3 嗜血,不见血不收场,日常任何一个公共、私人空间都会演变为暴力的发生场所;

《谜城》剧照

4 多边势力相互斗争:孤魂野鬼般的台湾帮,大陆来的“新主子”,夹在中间的香港人;

5 野葬场面,这在林岭东作品里非常常见,我把这理解为一种不可化解的乡愁;

6 极强的家庭观念,“家”在其片中意味着至高的信仰;

7 启示录式的结局;

8 坏人以自杀的方式对抗不公。

在把1990年代拍警匪片的方法论照搬过来的同时,为了通过内地的审查,林岭东软化了片里的批判色彩,结果却不得要领地东一枪西一枪,大而无当地说些人性普遍弱点、社会普遍病症,比如金钱让人贪婪,贪婪导致犯罪,违背社会公正之类的废话。熟悉林岭东的影迷可以从其一贯严肃的表达脉络中能推测出他想反映香港当下严峻的局势,但似乎看不清焦灼背后的驱动源头。

《目露凶光》剧照

在1997年的《高度戒备》里,焦虑的源头是“97回归”,林岭东抓准了当时港人“赶死线”的狂乱心态;在1999年的《目露凶光》里,林岭东则用惊悚片的手段表现了处于亚洲金融危机时的港人的恐慌情绪。警察梁家辉与杀人犯刘青云都极端不信任他人,包括家人,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所谓他人即地狱。

林岭东是个认真的导演,他的电影都会有严肃的社会表达,《谜城》里他软化了表达的锐度的同时,一面又在加大这种表达的密度,试图以此作为锐度的弥补,所以通篇都是低级的说教。一如开篇的独白“这个世界什么都是明码报价,包括人的青春、理想、良知、公义”,再如结尾处极具启示录感的黑夜对决,匪徒愤怒地把朱蒂提亚雕像手里的天平击得粉碎。这样直白的象征手段无疑折损了思考空间。类似这种注脚“时代精神”的对象还有很多,如钞票、夜都市、大陆土豪等等,但都乏善可陈,因为它们属于很老套的TVB电视剧语言。

《谜城》剧照

可能是林岭东对大陆的审查和观众口味还在摸索阶段吧,在电影院看这部电影时我能很强烈地感受到导演对年轻观众的不熟悉。他一反过去黑色决绝的气质,在这部警匪片里注入了一些喜剧元素,不过这些喜剧元素放在他的早期娱乐片里兴许还能打动人的。还有片子花哨的包装剪辑方式,放到《无间道》那几年还算鲜嫩,放到时下实在显得导演不够自信,对观众也缺乏信心。

抛开影片质量问题我想拓展来说些别的。《谜城》有一场戏是古天乐、余文乐和佟丽娅去墓地看望余的父亲。三人祭拜完之后开始谈起了理想和人生,这时候镜头给了好几个角度的大全景:他们站在大片皑皑的墓碑前,面前是绵绵的山河和蓝蓝的苍天。这场不太重要的过场戏意外地打动了我,因为它把这三个失意的人拍得如获新生。香港电影有墓场情结,经常能看到片中的年轻人去墓地坦然面对自我,似乎那里更有归属感。不得不说这体现出了一种带有强烈虚无主义色彩的历史感。

《香港制造》剧照

《香港制造》的墓场是青春的墓场,这个墓场象征了安详的历史,还象征了没有未来的未来;《第一类型危险》里的三个青年试图在墓场服毒自杀,结果却遭到两个外国人的残酷杀戮。它以极其反动的姿态唾弃了历史,更鞭挞了未来;《目露凶光》的结局是神经崩溃的刘青云在墓碑前举枪自杀,他不相信法制、经济和家庭会给他一个更好的归宿。

这种结合了身份与历史问题的挫败感是香港独有的。墓场是香港电影独有的一个修辞空间,它远远要比朱蒂提亚雕像手里破碎的“天平”要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