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册|②看不见的城市

摄影 朱锋 文字 王若虚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特约编辑 吕正
2020-08-14 10:29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本期“上海相册”聚焦1999年开始摄影创作的上海摄影师朱锋和他的系列作品,狭长画幅的系列作品连起来就像在空中俯瞰上海的边境。参加“盲写”的是上海青年作家王若虚。王若虚和朱锋在千禧年不约而同地成为了“生活开拓者”(率先生活在城市边缘地域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创作都与“城市边境”产生了接触。城市的扩张激发了他们创作的灵感。王若虚说,“你这一刻走过的荒芜和苍凉,几年后或许就是平地起高楼,或许就是灯火通明,就是交通拥堵。”朱锋则用黑白和彩色来表达他亲历的城市扩张……

【新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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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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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

我生于1984年,15岁开始写小说。 

在我开始写小说的前一年,我们家从虹口区广灵那一片搬到了宝山的淞南。住到新房子固然可喜,但每天上学要先走十五分钟的路去坐公交车。一路景色算不上荒芜,但也有种苍凉。出小区往右走,右手边是连片新造的六层楼公房,左手边全是空地,有些用围墙围着,有些则一马平川。走到一个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右拐,再走三分钟,才能来到略微有点人气的地方,最繁华的当属菜市场和工商银行门口。 

我家对面的邻居是最早一批搬来的,晚上他要是遇到烟荒,走出小区,满目能看见的只有居民楼和路灯的灯光,必须要走到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附近,那里有家小小的华联超市,一到八点半就关门。要是晚于这个时间,他就得再走下去,走到我每天坐车的地方。能不能有这毅力,取决于对尼古丁依赖得有多深,有多眷恋。

多年之后,我遇到一个华师大毕业的朋友,他们这群闵行校区出来的人都自称“闵荒开拓者”。化用一下的话,就有了“生活开拓者”这个词,献给所有那些来到一个“鸟只拉一丁点儿屎”的地方的新居民。就像你刚搬进一间新房,水电煤虽然都能供应,但没有煤气灶,没有水龙头,没有电视机,家徒四壁,空空荡荡。你只能一件一件地往屋子里添置新东西。 

我妈作为一个比共和国还大六个月的上海老阿姨,其生活经验就是,日子长了,屋里的东西只能越来越多,没有越来越少的,最后塞得你走路都不顺畅。 

事实如她所料,1999年搬过去之后,十年里,开了新的公交线路、十几层楼高的商品房、汽修店、SPA馆、便利店。原本我坐车的地方,那商场就像学会了无性繁殖,一直往北蔓延,都开到了原本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最后连十字路口也改了,从北面过来又新开一条马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本来工作很简单,现在成了一套复杂的系统,以至于当地居民戏称此地为“小五角场”。 

新马路两侧开了星巴克,味千拉面,酒吧。每家我都去光顾了。白天在没其他客人的酒吧里要了杯威士忌,隐隐地,喝出了恍如隔世的味道。

这是第一个不成故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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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我考去了上海大学,在宝山区本部念书。学校西门最热闹,东门有个尼姑庵,南门对面是空地,长着杂草。北面就很刺激了,开着一排发廊,且无论白天的马路上都是十几轮的大卡车来往呼啸。因为北门附近都是集装箱堆场。除了大卡车和屈指可数三条公交线,好像私家车都不爱走这条路。 

大二有天晚上,我们隔壁宿舍来自崇明的哥们喝了太多酒,半夜里躺在上铺打滚、喊救命。两个下铺见大事不妙,扶着他去北门校医院看看。正看电视的值班阿姨说这个我们看不了,得洗胃,得送正规医院。 

学校校区贼大,要去地段医院都斜穿大半个校园。醉酒的哥们站都站不住了,只能打车。十二月凌晨两点多,北门马路上连条狗都没有,下铺A居然还想拦下幻想中的出租。偶尔有十几轮大卡呼啸而过,司机见他挥着手臂,估计以为是车匪路霸打劫的陷阱。 

好在另一个下铺今晚没在宿舍,跑到十公里外的场中路的网吧玩游戏去了。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呢,因为正值考试周,学校附近的网吧被迫不能营业。下铺B急中生智,给他打电话说赶紧回来,打车回来,到北门救人。 

第二天中午,我和室友抱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去学校附近的地段医院看望病人,主要是我心怀愧疚,因为他喝醉的那一大桶米酒本来是我买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崇明出来的孩子居然以前没喝过米酒,不知道后劲有多足。他要是真出什么大意外,我难逃其咎。 

这是04年的事儿。过了十年,我回母校参加一个会议,大早上在北门的校宾馆里起来,不想吃宾馆早餐,想出去买早点,一出去就给吓到了。北门的马路上车子堵得纹丝不动,喇叭乱摁,全是私家车和公交车,再也没有大卡车的踪影了。路边人流如织,都提着早点赶着上班,往校门外的地铁站走去——明明已经有地铁了,路面还能堵成这个鸟样子。我就想起了我妈的话,走路不顺畅。 

我在一个摊子上买了份“包脚布”,啃着啃着,看着眼前的早高峰情景,竟然吃出了一点沧海桑田的味道。

这是第二个不成故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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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追忆,是我小学二年级,92年,刚从杨浦搬来虹口。对口的小学门口的广灵一路,南北向,全长一公里,被广灵二路拦腰劈开。但无论是北段还是南段,只要是没有门脸商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生意人临时搭建的棚子、板材屋。没棚子没板材屋的空隙,那一定就有小贩摆地摊,甚至索性就在别人棚子前面摆地摊……那种感觉,就是除了我们家,除了我们班上同学的父母,好像人人都在做小买卖。 

都说小孩想象力丰富,但那时的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是这条路上没有的(超市、便利店有点突破我92年的想象力)。各种临时、非临时的小店,加上邮政所、地段医院、银行、菜场、国营理发店、小学、中学,什么都全了,冥冥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日常琐碎、生老病死的闭环。不出这条马路,世界就是你的。 

所以99年当我们家搬去宝山时,可想而知那种落寞。这就又有点回到第一个故事了。我大学毕业五年后,又回到虹口的老房子一个人住时,棚子、板材屋都成了绿化带,摆地摊就更不用说了,连沿街商铺也关了不少。靠近我家小区的北段,2017年关到只剩一家金海韩国料理。要找什么店,得先打开大众点评,在地图上重新“生活开拓”一番。 

当我坐在金海料理店里,嚼着泡菜,喝着西瓜烧酒,看着窗外路边郁郁葱葱的绿化,偶尔走过几个老太,一派整洁清净、岁月静好,就品出了人老珠黄的苦涩。 

卡尔维诺写过一本《看不见的城市》,我没看过,只记得书名。什么样的城市看不见呢?是未来的城市。城市会自我繁殖,自我膨胀,那些“生活开拓者”往往生活在都市的最外沿,你这一刻走过的荒芜和苍凉,几年后或许就是平地起高楼,或许就是灯火通明,就是交通拥堵。而过来人多半只会感慨昔日的苍凉,不会去怀念它。如果人类的基因里都有怀念它的部分,那么今天也就没有那么多城市,而是人人都想做个荒野猎人。 

那么,城市膨胀的极限在哪里呢?这对上海这座城市来说还没有答案,过往的荒芜地今天成了一个个“副中心区域”,同时还在不断开疆拓土,四处开花。有一天崇明岛上也会人满为患吗?或许吧。

 但“看不见的城市”还有另外一重含义,即过去的城市。膨胀的城市,内部也会悄然“坍塌”。曾经的鳞次栉比,也有可能演化为郁郁葱葱的绿化带,熙熙攘攘被安静干净所替代。有人留下了照片吗?或许吧。但昔日的气味已经随风飘散,我们今天所谈论的,都是往日的印象的错觉的幻视的影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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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开拓者”们往往是最有生命力的,但是细胞在新生的同时,不断有旧的细胞在衰老和死亡。这是城市生命的新陈代谢。

哦,后来,连金海料理店也搬走了。再后来,我也搬走了。

文字作者简介:王若虚,小说家,84年的天蝎座。已发表长篇《马贼》《限速二十》《火锅杀》《我们居然回去了》以及《尾巴》系列,中短篇集《在逃》《夏娃看言情的时候亚当在干什么》。

摄影师自述:朱锋,1974年出生于上海,1999年开始摄影创作。 

1999年我搬家住到在当时看来还是城乡结合部的闵行地区,我的摄影正好也开始在这一年。每天从顾戴路骑车去徐汇上班,带着相机,装着黑白胶卷,开始所谓的摄影创作。摄影就是这样,什么样的生活决定了什么样的拍摄,你是非常被动的,可以看到的多是长满荒草的还没有开发的土地,被临时利用的木材批发站里悠闲的流浪狗,看起来有点孤独的人,除了正在拆除和建设的建筑带来的尘土味道,充满了未知。

(上)20年前的万源路(下)10年前的万源路

差不多是在2003年之后,原来荒草丛生的地块被围墙圈起,感觉原来灰色的景观,一下子被各种彩色的房地产广告所覆盖,我决定用彩色胶卷,宽幅的形式来呈现未来的景观——时间变了,形式变了,景观变了,但地方没有变,还是我生活地的附近:古美、梅陇、七宝等地。

时间会让空间变得不一样回看照片,其实就是回看一去不返的生活。 继续拍就是了。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责任编辑:许海峰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