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册|①天台造城记

摄影 徐昕 文字 于是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特约编辑 吕正
2020-08-13 09:17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中国有无数优秀的摄影师,一代代人的接续,创作出数量惊人的高水准摄影作品,几乎可以说,后人通过这些作品便能了解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脉络和生活轨迹。正是基于此,“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公众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

我们强调,作家介入的文字创作并不囿于这些摄影作品所传递出的意象性的影响,是从摄影与生活,摄影与社会的角度出发,让二次创作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以此迸发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本期“上海相册”由22名上海摄影师和22名上海作家共同完成。

【大都会】

2019/2/4

2019/2/4

2019/5/1

2020/5/10

2018/1/27

2018/1/10

2018/11/8

2019/1/23

2018/10/2

2019/9/13

2019/8/26

2019/8/1

2019/7/23

2018/07/12 

2019/5/5

2019/5/3

2018/10/01

2018/09/22 

2018/08/23

天台造城记

天台很老了。水泥地像包了浆的手编竹席,油亮的黑色经由日夜擦拭,腻染一个人一生中最美的年月。

来历不明的竹椅也很老了。默认的主人是在夏夜摇动蒲扇的老者,无名无姓,死后乃至无形。

楔形天台距离地面十米。拓荒般,在楼宇中,在时光中,推挤出的简装版空中巴比伦。

水泥地面努力吮吸雨季复杂而有机的气息,富有想象力地把自己进化成肥沃黑土。

每一年搬上来的花盆都有不一样的花色。包括从公园里捡来的黄色小鹿,塑胶的也不要紧,和竹木泥水陶瓷平起平坐在民主的天台,定义了永不变质的黄色。

天台的心脏跳动缓慢,沉稳,被稀少又努力的植物控制在生命的理念内。

草木长出花,继而长出蝴蝶,蜻蜓,壁虎,猫。

水渍兼容天然的朝露和夜雨,以及人工勤勉的荡涤。散发着洗衣粉气味的湿漉漉的衣服,顺从地心引力,暂时脱离人身的囚禁,悬浮于社会。

在天台上晾晒是多么幸福,失去人形而有一种自由的错觉。

2018/7/12

天台,最适合打无脑游戏。

五种颜色相继落下。持续。无序。

这款造城游戏有两种成绩:人口总数,建造年限。看你怎样定义最后的胜利。

本质是消除。同色合并,渐渐扩容,从小平房扩建为高层、摩天大楼、景观建筑……巴别塔。

五种颜色持续落下。窍门是保证五色分布均匀,以便融入落下的任何色块。融合是扩张与强大的前提。

五色的构想,在提案的矫饰中或许代表了金木水火土,实际上,可能因为五种颜色已经到达编程者的能力上限,乃至无脑玩家的接受上限。若有六七八种颜色持续无序地落下,游戏往往就玩不下去了,太容易有挫败感,没有任何玩家会喜欢。

玩得爽的时候,真有风调雨顺的错觉,想要的颜色出现在恰好的位置,哪怕你贪婪地想多攒些人口,以便建成摩天大楼,系统也会狡黠地满足你。但不顺的时候更多,你只会觉得刁民太多,城池围墙,种族间隔,一点儿都不和谐,什么高楼大厦都建不起来,王朝如同一盘散沙,没有国际感,没有未来,都快八百年了,总人数不过三千万。

天台上的人输了的时候,才会抬头看看风景。

以一个人或一个天台的生命为时间单位,这个舞台的背景过于单调了。

天际线不太可能日新月异,也最好不要日新月异。

从童年到少年,从天台远眺,总能看到那些玻璃幕墙包裹的楼群。它们是一整个整体。单一模板制品的大规模堆叠黏贴。

没有天然的曲线。除非有云,有树。

但即便是云,影子也会被玻璃的缝隙切割,再被距离弥合,远远望去,云的曲线边缘在马赛克里孑孓蜿蜒。

有时会有黑影滑动,下滑,轻微晃动,那是清洁玻璃幕墙的蜘蛛人。吊篮必须结实啊。

玻璃幕墙普遍的蓝绿色深浅浓淡不一,很容易把天台上的人看乏。乏到忘却那些楼里有千千万万的人。乏到无法分辨虚实。

眺望于是自然地变成近观。

平铺晾晒的棉布床单也是紫红色的,暴露潜意识里的融入感,或同音的荣辱感。配色方案要呼应地标建筑。也可以用牛仔裤,搭配每分钟1350转的甩干,干湿间的渐变呼应远景。或索性,蓝绿格子的夏布床单。

只有入夜后、子夜前的几小时里,灯光跳动的先后是无法预计的。

全是小方格。夜空被打了太多马赛克。

就连冷色滑行的有轨电车的通行先后也是可预计的。如同提示人们地平线的存在,金属车身顺畅地在黑夜里拉出一条光带。而那只是悬空几十米的地平线的平行线啊,可到底是几十米?

在某一段日子里,高楼外壁用灯光拼接出的图文字样会发生变化。

写在楼身上的短语必须高大上(字面意义),偶尔定频闪烁(技术有限),必须在方圆十公里内可见,除非雨雾尘霾(不可抗力),别的一切都不能阻挡语录射入视野。

但躲藏是可行的,这属于建设性意见。躲藏的主体只能是你。

只需借不同的角度,你就能让楼宇遮住楼宇,让这一页替代那一页,做一个偏正派的盲人,拒绝巨象的真相。

一天过去。只能再开一局。

最危险的时刻总在某次大规模扩容完成时:九成多的色块被融合成一个色块后,突然空出来的空间里就会产生新一轮混乱。算法决定了那个时刻落下的色块总是最没有规律的。打个比方,就像好不容易完成大片土地上的拆迁工作,建成了地标,立刻就会面临新的困境——地标之外尽是荒芜棚区,难民、穷人、民工无孔不入。

巧妙的移位能促成大规模融合,棋盘格里的色块移动步数要算准,否则会浪费市长基金去消除冗余、单独的废料。等你用完了土地,用完了市长基金,屏幕上就会跳出“你已无计可施了,是否要购买基金?”天台上的人从没在这个游戏上花过真金白银。

最高纪录:人口108,829,060,历经1007年。

2019/8/8

天台周围。红瓦如鳞。

猫咪飞檐走壁,永远记得摸黑回家的路。

花谢后的果子在暗夜和阴影的双重黑暗里慢慢饱满。

近旁的老楼表面锈迹看得清楚,不可以刮去的,老兽尊严的鳞。

逼仄的老城区,一切都要见缝插针。比如那尊丑怪的雕塑,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荡开梦露的裙裾,拟态女神在半空守护夜总会的大门。

鸽笼的金属栅栏,养鸽人的竹椅和老木方桌,全有时光的浆,不可以刮去的鳞光。

三十岁的三合板骨质疏松,日日夜夜忍受三十岁的铰链弹指一挥,作为一道灵巧又非法地竖立在天台上的门,它们自诩为时空机器,因为养鸽人第一次迈出这扇门时还是个意气奋发的少年。哪怕头发都白了,迈出这扇门的养鸽人好像永远是少年。

理论上,鸽子可以活到三十岁。

理论上,鸽子能见证这一切无机物的雨后春笋耸立,用高于人类的平行目光飞抵楼宇的最高处,飞绕列车之下再之上,再贴着幕墙在玻璃上飞出扭曲倒影,再飞回草木野生的蓝色波浪彩钢板屋顶和压着砖头的油毡布旁边的笼,吃吃喝喝,再随着养鸽人搬迁,或死去。

鸽子和猫,还会记得夏夜敞开的木窗内琥珀色的灯光里老人摇动的蒲扇吗?

纱帘醉态百出,在风里飘飞出曲线迷人,散发陈年的霉、油、气、尘和人的气息。

王朝建立后几百年间,财富积累到一定级别,造楼速度加快,意味着人口增长也加剧,很快就会面临土地稀缺的问题。这个游戏的软肋在于没有空间发动战争。

玩造城游戏的人说,这盘棋里明明蕴含了社会性、人类学、建筑学、心理学……

造造城游戏的人说,你想多了,所有的颜色形状数字只是0和1。

天台上的人也试图进入海市蜃楼。

电梯升到最高,望下去,还是海市蜃楼。

越宏伟的建筑物,越需要退化的语言。图标必须一看就懂,保证全球化动作统一。

符号的僵硬和霸道,与建材的僵硬和霸道大同小异。让他想起路面上的一切指令都是在深夜里划下的,一整条街弥漫新漆的味道,无论白线还是黄线,一整夜。

一定要找到水泥天台,仿佛那样才能抹除失真感。但就算投币使用高倍望远镜,他也看不到天台上隔壁邻居家的孩子殷切前行,在有辅助轮的小单车上,为天际线加多一条虚线。

单车有限地往返,像一只黑色彩笔来回涂抹记忆里的射线,唯恐成长得太快。

天台有限,公司有限,童年有限。

天台上的人离开天台,离开海市蜃楼,最后试图进入工地,但被拦在了门外。

上班族,宅人,游民,网民,消费者和坏人们一样,都不能进入伟大的工地。

没有见过建造时的几何迷宫。木材,钢板,钢索,铁钩,木板,竹竿,线网,链条,塑管,油漆……

一整套埋没在光鲜一词所指范畴内的一切名物。

没有见过水与泥的塑化,火与气的变形。无机物的扩增如同榕树的气根,溪石的递进,峡谷的胸怀,蛛网的强迫症。元素的交媾潜入内部,不许声张。

承载数十年乃至百年的风雨、眼神、心意、财富、梦想与尘埃的只能是、必须是、最好是粉饰的封印。

中产的中,腹中的腹,胎生的胎。

结界成形。

城市的内脏,见过的人太少。

见过的人,包括住每天6元起A级防火箱临时工舍里的工人。那些箱子表皮呈现铁灰色,再加五十年稀释就能呈现逼真的巴黎灰。

见过的人,会知道部分真相。譬如筋骨的成分与配比,只有在搭建与拆毁时,回归诚实。尘埃与霉斑都有各自的秩序。但每个见过的人只能见到部分真相。

封顶前,四向最后一次迎风敞开。悬空十米二十米三十米乃至千百米。

玻璃幕墙完成之后,直线三维空间用内腔切割出方正的天空。

经过此处立方体的空气必须绕道而行,或幽管潜游,跟随导识图标,从进口到出口,暗通款曲。

是种幸福吧。

被海市蜃楼、建造现场一概排拒在外的人回到天台,继续空中楼阁的感官教养。

在浓黄的老城路灯里,在紫红渐变的夜空里,在充盈室内的冷色荧光里。

从上世纪绵延而来的电线杆杵原地,拉出的谱上没有乐符,没有起始,没有休止,没有强弱,没有装饰音。没有吃醉浆果的小鸟从线端飘然坠下。

惯性开局。再造一城。

2018/06/15

作者简介:于是,作者,译者。著有小说《查无此人》《你我好时光》等,译有《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时间之间》《黑暗塔》等欧美文学作品。

摄影师自述:徐昕,上海人,1993年生。受摄影科班教育多年。大都会(the Metroplis)是我持续在进行的、关于上海的一个主题。通过对于城市不同角度的观察,我总想着为这座快速逝去或者说是发展的城市留下些什么。

那些我镜头下晒台的生活片段,有着我曾经少年生活的影子。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专题。可能,它也是你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吧。

 

    责任编辑:许海峰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