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尔丘克:在“怪诞”的文学罐头里回应时代,想象未来

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实习生 周心怡
2020-08-05 10:08
来源:澎湃新闻

文学是为数不多的使我们关注世界具体情形的领域之一,因为从本质上讲,它始终是“心理的”。它重视人物的内在关系和动机,揭示其他人以任何其他方式都无法获得的经历,激发读者对其行为的心理学解读。只有文学才能使我们深入探知另一个人的生活,理解他的观点,分享他的感受,体验他的命运。——托卡尔丘克诺奖致辞

8月3日晚,著名作家、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李洱,《世界文学》杂志主编、翻译家高兴,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学院院长、教授、翻译家赵刚与《怪诞故事集》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教研室主任李怡楠做客单向LIVE直播间。

今年7月,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最新作品《怪诞故事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简体中文版。其中收录的十个故事发生在不同的时空——从现代的瑞士到三百多年前的波兰,从中国的寺庙到想象中的未来,并融合了民间传说、童话、科幻、宗教故事等元素来观照波兰历史与人的生活。在原版出版一年之后,托卡尔丘克即摘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

8月3日晚,著名作家、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李洱,《世界文学》杂志主编、翻译家高兴,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学院院长、翻译家赵刚与《怪诞故事集》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教研室主任李怡楠做客单向LIVE直播间,与读者分享托卡尔丘克在波兰文学和世界文学版图中的意义,探讨如何以文学提出并回应时代之问,如何在经验讲述中想象未来。

李洱说:“如何认识这个时代,如何把握这个时代,如何用小说的方式应对这个时代,托卡尔丘克确实可以作为一种方法。我们认识她,从而审视自己。”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她的写作方法就叫“托卡尔丘克”

《怪诞故事集》由十个围绕“怪诞”这一核心主题展开的故事组成:《旅客》讲述一次长途旅行中,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向“我”讲起他幼年时期经常在夜晚看到的一个诡秘身影;《绿孩子》发生在1656年的波兰,身为国王的御医的“我”旅行途中遭遇了两个通体绿色、缠着波兰麻辫的孩子;《罐头》以葬礼开始,又以葬礼结束,由母亲去世后留下了形形色色奇怪的罐头引发出一个具有惊悚色彩的故事;《心脏》的主人公M先生在中国南方的一家医院里换了一颗新的心脏,在这颗新的心脏冥冥中的指引下,他来到了中国的一座寺庙……

“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我要用一个词去形容的话,就是它带有强烈的综合性。”李洱说,这也可以看成是最近十几二十年世界小说的一个发展潮流。“她的文体呈现出一种讲故事的、传统小说的基本要求,一些是游记、日记、童话,一些带有神话色彩,呈现出一种综合性特征。”

“她在讲日常故事时,带有强烈的溢出日常生活经验的思维方式。”李洱举例,托卡尔丘克经常写到蘑菇,“我认为蘑菇实际上是她小时候的一个关键词。蘑菇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蘑菇实际上是一种菌类。她本人喜欢采蘑菇,喜欢采蘑菇时在森林中行走的过程,以及森林中那些窃窃私语。这使得她笔下的自然非常细微,甚至带有某种肉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她的小说看作是一种蘑菇——综合性的,既非动物,也非植物,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介于神话思维和日常思维之间,介于人物传记和童话之间。我觉得可以把她的写作看成是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就叫‘托卡尔丘克’。”

《怪诞故事集》内页。

既有波兰性,又有非波兰性

在中东欧国家中,在一百多年时间里,波兰已经走出了5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波兰存在于欧洲文明圈的边缘地带,是深受传统欧洲价值观和现代文明挤压的这么一块土地。”赵刚说,“文学罐头”是一个非常形象的意象。“包括托卡尔丘克在内的波兰作家,他们始终处在多重因素的挤压之下,但恰恰这一点也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动力。而托卡尔丘克她自己又加了一层,她是心理学家。因此她的文字既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张力,又能用非常温柔、舒缓的语调娓娓道来。她确实是在波兰文学里非常独特的现象,既有深厚的传统性,又有难得的现代性。”

在他看来,波兰文学形成了两种流派。一种以密茨凯维奇、显克维支为首,也为中国读者、翻译家了解最多。他们的作品中有爱国、奋斗、自强等民族精神;另一种是国内现在了解尚少的,像贡布罗维奇的作品。这类作家对自己民族的性格、缺点以及历史文化采取了一种更客观、冷静的反思态度。“恰恰是这二者的同时存在,让波兰文学具有了今天的世界地位。”

高兴认为托卡尔丘克的作品既具有波兰性,又具有非波兰性:“她的作品既有显克维支那种极具震撼力的历史细节描写,又有贡布罗维奇丰富怪诞的想象力,还有舒尔茨的变形,以及巧妙的暗喻。她最大的能力恰恰在于顺畅横越于各个领域之间,这是她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而且,托卡尔丘克似乎掌握着十八般武艺,她作品中涉及到的学科触及人类学、心理学、植物学、医学等种种领域。高兴感慨,这真是需要有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头脑才能创作出这么多奇妙的作品。

“她不拒绝讲故事,她特别强调讲故事的重要性。我认为她是一个建构者,不是一个解构者。她是强调意义的,强调每本小说起码都要围绕着一定的意义,这就让她的作品有一种迷人的、贴心的光泽。”高兴说。

成为温柔的讲述者,重视共情的力量

“迷人的、贴心的光泽”,这让人想到了托卡尔丘克自己在诺奖致辞中特别提及的“温柔”。

她说:“温柔是自发的、无私的,远远超出共情的同理心。它是有意识的,尽管也许是有点忧郁的对命运的分享。温柔是对另一个存在的深切关注,关注它的脆弱、独特和对痛苦及时间的无所抵抗。温柔能捕捉到我们之间的纽带、相似性和同一性。这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世界是鲜活的,人与人之间相互关联、合作且彼此依存。文学正是建立在对自我之外每个他者的温柔与共情之上。这是小说的基本心理机制。”

李洱从“灵魂”一词理解托卡尔丘克作品中的温柔色彩:“灵魂可能是理解她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灵魂使她成为一位温柔的讲述者,托卡尔丘克作品中所有的细节经验,都是充分经过她的头脑,是具有灵魂意识的,这些使她能够成为一个温柔的写作者。”

李怡楠则表示自己在翻译过程中一直深深体会到托卡尔丘克的这种温柔和温情。“她可能脑洞很大,有些时候那些想法甚至很疯狂,但是我作为一个译者,在很多瞬间我会被打动,甚至可能热泪盈眶的”。

她说:“托卡尔丘克是一个特别值得去细读的作者。她用一种温柔的方式,邀请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读者都可以通过阅读她的文字或者她的作品,找到自己的故事,找到自己对于托卡尔丘克写的某一句话或者某一个词的一种对应的理解。”

“她想表达的是,在现代社会,每个人都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现代化媒介给我们提供了越来越多能够发声的方式,但也导致我们局限在自己的声音里,忽略了人与人之间共通的方式。所以她才提出了我们要成为温柔的讲述者,要重视共情的力量。”浙江文艺出版社上海分社编辑中心主任李灿说。

今年7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最新作品《怪诞故事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简体中文版。

相信碎片,以无限的方式相互参照

“碎片化写作”是托卡尔丘克的主要创作特点之一。她说过:“也许我们应该相信碎片,因为碎片创造了能够在许多维度上以更复杂的方式描述更多事物的星群。我们的故事可以以无限的方式相互参照,故事里的主人公们会进入彼此的故事之中,建立联系。”

李洱认为托卡尔丘克的碎片化写作与互联网时代密切相关。“现在所有作家都要面对大众传媒、现代通讯手段对人的冲击和挤压,当传统叙事方式不断受到挑战,作家如何做出调整?”

在李洱看来,托卡尔丘克的方法是:每个故事片段是相对完整的,彼此之间带有某种镶嵌的感觉,互相产生一种挤压或者说化学作用。“它既有强烈的虚构性,但又用非虚构色彩来讲述。这些都可以看成是她对这个时代的写作的一种调整。”

“托卡尔丘克是一个非常推崇短篇小说的作家,她在波兰的时候还专门倡导短故事文学集。她自己接受采访也会说长篇是让人进入到一种缥缈的状态中,融入到这个长篇中,但她觉得短篇可能对作家要求更高,就是要这个作家具有能够创造所谓妙语金句的能力,所以她还是很热衷于进行这种碎片化的短篇创作的。”李怡楠表示,托卡尔丘克不一定是在用这种方式迎合碎片化的时代和碎片化的阅读,但她的短故事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的标签之一。“她的短故事背后还蕴藏了很多深刻的思考。”

高兴总结,托卡尔丘克的文学实际上是碎片化、杂糅化,巨大的合成的文学。“她小说中呈现的这种碎片,绝对是一种精心安排的碎片,会给读者留下巨大的空间。特别要强调的是,托卡尔丘克只是向读者发出了一个文学阅读的邀请,她还需要读者和她共同来完成她的作品。也就是说,托卡尔丘克的好多作品是需要读者和她互动的。她温柔地、亲切地邀请你进入她的世界,但是能不能深入到这个世界中,能不能进一步的往前走,这就要看你的阅读境界,你的人生阅历,你的理解力,你的想象力了。”

据悉,《怪诞故事集》是托卡尔丘克作品系列(共九部)中的第一部。该系列作品均从波兰语直接翻译,由著名波兰语文学翻译家、学者张振辉、乌兰、茅银辉、李怡楠、林歆等领衔担当译者。托卡尔丘克作品全系列中的长篇小说《糜骨之壤》《最后的故事》《雅各布之书》以及小说集《衣柜》《鼓声齐鸣》等也即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