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海朋森:如果《成长小说》是出戏,打开方式就是戏外戏

澎湃新闻记者 钱恋水
2020-07-31 07:28
来源:澎湃新闻
海朋森乐队《我们的歌谣》MV(07:54)
给陈思江和季一楠打电话,思江说:“本来想一上来就视频,后来想会不会太猛了。”采访在成都的海朋森,先发邮件,然后电话,未及视频,有待现场。“用成都话讲,技术是‘乱朋友’(形容不靠谱的朋友)。有了手机和社交媒体后,人与人之间交流层次的变化过程很有意思。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所有层次——气味、状态、表情是一起展开的。现在,约定俗成的社交程序一般先从最克制的文字开始。”

海朋森年轻,是国内九零后乐队的佼佼者,但也要近三十。他们有这一代人的面貌,早熟,自觉,自律,使劲玩,使劲耍,目标明确。最显著的是,成员对与人沟通充满兴趣,毫不羞怯。“海朋森,Hi Person”,队名由来于此。

摇滚前辈们的壮怀激烈与苦涩难言只是他们音乐的底色,人却完全不是那个样子。并非全职做音乐这件事只有从前艰辛,现在变坦途。是他们已过了迷茫期,心思坚定。

海朋森五位成员,全部见过对方家长。“刚上大学做乐队那会儿,五个成员都经历和父母关系紧张的阶段。我们觉得这样不行”。于是度过一段给父母写长信息表露心迹的阶段,迈出与世界沟通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们选择“实打实地与人沟通”,而不是肌肉紧绷地和世界对抗。他们“想让别人认可,来看巡演,产生新内容,让音乐的生命力延展”。伴随心态的改变,五个人本来“靠热情的驱使去创作和排练”的天真者,接受了现代社会的规则,懂得“不把投入的精力当劳动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要相信劳动必将有所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到海朋森这一代,巡演就是巡演,不会是没有明天的绿皮车流浪。可是,没吃过苦,营养充足的摇滚乐队还中看吗?

海朋森的音乐,与以上乐队的客观描述是另一种景象。主唱、词曲作者陈思江,是诗人也是艺术家。她的诗(词)完全自由,音乐里暂时罔顾规则与目标。女声唱念着穿过枝叶披纷的城市景象与晨昏星斗,自矜又洒脱,简练同时喋喋不休。

语文很重要,文字不只是表征,而是事物和思维鲜活的证明。思江的语言像科学家凭想象和记忆造出的弗兰肯斯坦,黎明的斥候与网络浪漫摩肩擦踵,在水泥与蝉鸣的世界共存。

也不是一派浪漫。她会在自己的记忆池塘中,安插铁锈味的艰冷索引,但不把它们说破。“年轻的人正在花园忘我地交谈”,新青年正在舞台上,演一场声色俱全的剧。风格来说,海朋森没有创造出全新的东西。他们使用摇滚中为人熟知的语言,搞出了独一无二的声音。

我猜这是因为,从词演变成曲的过程自然而然,中间没有其它阻隔。四川音乐学院正规军出身的海朋森,能摆脱理论束缚和多识者所受的种种诱惑,很难得。新作《成长小说》的编曲和制作也是他们自己,器乐表达精准,情绪到位。偶尔独立于强大的思江的人声,得到自己的一束光。

这支乐队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地方。他们尽己所能,“所有的工作都自己做”。至少在目前的时期,他们想打破行业分工,叩问每一道工序。从演出策划、推广、现场布置、巡演,到唱片一条龙,三个微信歌迷群、微博、微信公众号经营,回复歌迷邮件等等,全部亲力亲为。“这样才能理解每一个环节背后的意思。”

一楠对此的经验,落到细处是这么一个瞬间:在台上看到一个观众进来以后,回头瞥了一眼门口贴的东西。“那个是我们贴上去的。自己做,才能知道每一个环节为什么成功,为什么失败。”

前面讲过,海朋森是善于沟通的乐队,和他们聊天有来有往,很有意思。他们的新专辑《成长小说》刚出炉,秋季全国巡演箭在弦上,将很快途经你的城市。

海朋森的实力硬,其实不需要成员的个性展示和轶事来增色。如果思江不是那么美,还会跳舞,也不影响,用作品说话就够了。那就来聊作品。

海朋森乐队

澎湃新闻:什么时候从伦敦回来的?

海朋森:我们是三月份回成都,4月1日刚刚隔离出来。一楠去年冬天毕业,思江因为疫情在家里上网课,刚刚完成毕业展览。俩人赶在最后一波能回来的时候回来的,还算幸运。思江学艺术,网课的差别不大。学校学习本来就是放养,像超市选东西,素材排开靠自己去选择。

澎湃新闻:伦敦生活是什么味道?

海朋森:洗衣粉和尿的味道。在那里生活很活跃,甚至激烈。课程紧,活动特别多。认真学完认真耍。当下无法及时回味的,回来后才慢慢返上来。

澎湃新闻:这张专辑是命题作文,先有构思再完成这趟旅途,还是一首首地出来,再帮它们找到逻辑?

海朋森:在做法上,这张专辑的歌都是一首一首出来,在我们做成专辑的过程中它的主要意思才浮现出来。在这张专辑的创作、前期制作、录音、到后期制作的过程中,这种一个角色面对世界的状态转变对我们展现得越来越清晰。

澎湃新闻:还蛮虚无的,一头一尾,头落在一个土馒头上,尾呢不愿有来生,又说快乐总是短暂的。这种虚无是对人生的整体感观,还是阶段性、局部的?

海朋森:哈哈其实我们的本意并不是土馒头,而是小土坡,也就是一堆土最自然的、不附加任何话语的那个样子。《我不愿再有来生》也不是纯粹虚无的,它的潜台词是“如果活的内容不变,那么再多活一次的这个次数并没有很大意义”。

虚无感我们也都经历过。它占领一个人的时候总把自己显示得是绝对的,“驱散夜晚的太阳在夜里不出现”(《我进入了绝望的时期》)。但当我们有幸相互扶助着走出来,就能看到它是阶段、局部的。

澎湃新闻:专辑听起来很像一出戏剧的原声碟,故事情节被隐去,留白,剩下强烈的仪式感和结构性。中间的故事是要听歌人自己去填补吗?这样多的留白想过以其它什么方式去填吗?

海朋森:对,朋友们聚在一起讲长故事、短故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你动用你的耳朵听见声音和语言,再动用你的想象和判断为自己形成了画面、动作、情节和道理等一系列综合的东西,其实也在参与创作。你还能把故事复述、改编再讲出去。

其中最关键的是有这样一个情境让大家坐下来、坐在一起度过这段时间,使得这段时间充实、而且连接前后的时间。我们好比这个主持人、第一个讲这个故事的人。

澎湃新闻:创作者想象的故事开头蛮有意思的,是现实的颠倒,因为现在已不可能所有频道播放同样的画面,反而是所有人都在观看不同的画面,每个人看见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但人的状态倒一直是这样,急于宣泄,但不被听见。这个故事开头是怎么想出来的?

海朋森:这个故事的开头让所有人观看同一画面就是为了创造一个人们相聚的契机。故事里这个人们不得不普遍关注的社会事件,如果一定要在现实生活中对应的话,很可能是不幸的事件,比如疫情。但我们可以把编造的故事和现实生活拉开距离来看,我们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余地,才可以更好地用文化产物(比如这个故事)来辅助处理现实生活带来的困扰。

澎湃新闻:你们是一支有默契,有缘分的乐队,但张力有吗?换句话说,乐手们的创作会反过来影响思江的人声表现,或者改变她的文本吗?

海朋森:在海朋森的创作中成员间的相互影响是一直存在的,当然也包括思江的人声表现。因为很基本地,人声和器乐都是我们的音乐要素,是会相互影响又需要整体呈现的。在创作的时候我们会互相表达要求,不管是对自己的部分还是其他人的部分。在歌词这一部分,乐手们几乎从来不要求思江做改变,反倒是有一两次思江希望改变某些词语,结果大家坚持想要保持原样,思江也接受了。海朋森的作品一直是在这样的张力中产生的,这样的运动不仅仅只存在于人声和乐器之间,每个乐器之间也是存在的,每个人都无时无刻地在尝试从彼此的语言缝隙之间找到一些“共同世界”的证据哈哈哈。

澎湃新闻:思江的词曲通常是完成到什么程度拿给乐队成员的?这一张还是异地录制的吗,是怎么录的?

海朋森:这个情况是比较灵活的,比如像 《春夏秋冬》,它是词曲几乎全部完成后做的编曲;而《成长小说》里的歌大多都是先有一些歌词的素材准备,然后词曲、编曲五个人同步进行的。

这张专辑我们是经过杨海崧的介绍,2019年初在柏林的传奇录音棚Hansa Studios由全体成员录制的。录音师Nanni、录音助理Frida以及乐器、器材的专业都让我们印象深刻。除了乐队本身的五件,我们也录制了多种打击乐,合成器,颤音琴,风琴,钢琴等等,也邀请了当地的模块音乐人和我们合作。

澎湃新闻:这张作品里几乎看不见现代生活的痕迹,除了“网络青涩浪漫之时”。有意把过于强大的现代生活摒弃在外吗?

海朋森:这个问题真的很有意思值得好好讲讲。我们暂把现代和当代这两个词混起来用。

首先,听这张专辑的行为本身就很现代。我们的意思是,从获取唱片(无论是线上或实体,打开流媒体平台或在线上或线下唱片店购买唱片),到操作收听(点击播放键或者操作你的机器),到它的声音(乐器、音乐构成的方式、混音方式、母带处理),再到它的语言(歌词和介绍它的话语,它们只能是当代人讲出来的和被当代人感到熟悉的)。上面这些这并不是说废话,因为在你做这一系列动作和必须要理解这些动作时,就被介绍到这种现代感觉里面了,或者说你从未离开过这种现代感觉。如果《成长小说》是一出戏,听者对它的打开方式就是戏外戏。

其次,这出戏指向的就是它的戏外戏,这就是我们所强调的。“水泥”(《撞进白昼》)是现代的,“蝉鸣”(《撞进白昼》)也是现代的,因为这蝉鸣发出之后是反射在水泥之间的。

我们只是没有像做档案工作一样去事无巨细地描述这个时代,没有做划分时代界限的工作。但除了“网络青涩浪漫之时”,“模范职员”和“地质学家”(《从出生到现在》)不也是最现代的吗?“河边步道上的人”和“方盒子一样的车”(《每天的行军》)不是最现代的吗?“卡通人物”(《春风》)正是最现代的虚构人物。

《成长小说》是现代的,就像鱼在水里一样。鱼难以把握水是什么,所以《每天的行军》会说出“捕捉不到……”。

《春风》单曲封面

澎湃新闻:不仅没有现代生活的痕迹,和周围的世界关系也疏远,“街上的人还保持着很久以前的热忱/困难”。这种白茫茫真干净的犀利,偶尔出现笛子、哨声就有异样的美感。一楠自己做制作人了,是个什么风格的制作人,比如喜欢做加法还是减法?这一张在音乐色彩的设计上有什么整体的考虑,和自己觉得特别亮光乍现的得意处?

海朋森:啊,你的感觉真有意思!我们自己一直觉得和周围的世界特别亲近,我们很喜欢观察街上的人,也常常想象别人眼中的我们,也非常喜欢与任何的陌生人交谈,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有“街上的人还保持着很久以前的热忱/困难”的感受。如果这算不上真正的和周围的世界有关系的话,那就算做是我们目前所能做出的努力吧!

季一楠的制作一直是比较开放的,每一首歌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会根据每一首歌自己本身的意味去考虑后期的缩混和制作。

澎湃新闻:在写歌的技巧上,会不会希望加入更具象的东西,埋一点现实的线索,好离听者更近一点?

海朋森:当然会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歌里有这么多具体的事物。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还有很多很多。一些朋友和采访者曾经问起过类似的问题,这让我时常想到Guy Deboard在《景观社会》中引用过的费尔巴哈的一句话(虽然原文是对原教旨主义的一些批判,但放在这里来看似乎也很有意思)大概是说“相比起物体,人们更喜欢对物体的象征,相比起原本,人们更喜欢对原本的复制,相比起现实,人们更喜欢对现实的描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真实被认为是亵渎的,只有幻象被认为是神圣庄严的” 。我大胆地猜测一下,或许很多人对“具象”和“抽象”的辨识已经发生了改变了,其实海朋森的歌里有很多超具体的事物,但似乎现在的人们对事物的“具象性”是多有怀疑的,反而是一些脱离了物体形态的、象征性的比喻相更容易让人看见以及相信。

以前看到评论,说海朋森“晦涩”。虽然我不知道怎么理解“晦涩”,但接受了。它可能来自艺术语言本身。一个人在那喋喋不休(就是我),不提供完整的语境,听者就没法从多方面切入理解。于是这张专辑,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包括怎么把歌组织起来,怎么提供进入的语境,以恰当的方式去拍MV做视觉。

这个问题也很有意思,欢迎更多的人去听、去做讨论!

澎湃新闻:有没有想过写传统的歌,简短,所有词句都有旋律对应,用一种约束更多的形式创作,创作出能让人跟着哼的歌?创作上的自由和不自由,各有好坏,会去想这些问题吗?

海朋森:我们对你的问题的理解是和以下两种表达方式有关:

1. 采取那些(在一定地区)大多数人熟悉的形式

2. 采取(或者说探索)那些没有盛行的形式。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认为这两种在海朋森的音乐中是都存在的。音乐是结构性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和语言是没有差别的。要表达同样一个意思,往往是有很多方法的,不过有时候一句话显得熟悉,有时候一句话显得陌生,撇除语态的变化和对情绪的理解,它本质的含义是没有浮动的。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歌本身的意义是什么。

欢迎大家去听我们的几张作品。我们在创作的时候是不会去考虑这一点的,也没有必要去做这样的选择题,因为一首歌的动机出来以后它会告诉你自己适合什么形式。我们在创作方面一直以来相信的是:不要预设听众认为什么是熟悉或陌生的。这样的话听众的反应常常会让你感到非常惊喜,就像你向我们提的这些很有意思的问题一样。

澎湃新闻:念白和旋律之间会有黏着的地带,好像旋律想飞没有飞起来。你们做音乐的时间蛮久了,技巧上完全可以消除这种激动的青涩,反而是保留下来比较困难。念白和旋律之间的衔接,全都是靠即兴的推进,还是有精心的设计?

海朋森:你说的这种介于念和唱的中间状态,在创作时大部分是和器乐配合,依靠直觉做出来的。少数时候会回过头来做修改和安排。不断积累的经验会反过来影响直觉。

我们很在意对一个人直接说话的状态。另一方面,唱歌是表达的一种曲折、转化后的状态。因为两者都可取,我们的歌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澎湃新闻:很喜欢《新都人》,尤其是和声,这种新青年的纯洁感很久没见过了。短短几句句子,把失去尺度和尺度森严的荒唐都讲了。讲讲这首歌吧。

海朋森:我们对新都有很深的感情,有四个人都在新都上过学。我们上学的地方在2010年前后一直处于一个特殊的形态:摩天大厦和农田、牛棚什么的交错在一起,在我们学校的区域营生的新都本地人、外地人和四川、其它省的学生生活在同一个“附近”(项飙)。我们经常在那个背景下游荡玩耍讨论问题。

澎湃新闻:《每天的行军》中间一段长器乐的焦虑是全方位的。它有具体的指向吗,你们的成都,留学的伦敦,还是普遍的大都市经验?

海朋森:写它的动机特别具体,是在电梯公寓里俯瞰成都九眼桥附近的顺江路和望江路。它的指向却是普遍的大都市经验,一种都市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的运转方式——这是世界现存的唯一方式吗?那一段器乐的焦虑和困惑的短暂解药也在其中,就是那种舞蹈性的、身体性的音乐,这一点,都市人通过他们身体的文化经验能够直接辨认出来。

主唱、词曲作者陈思江

澎湃新闻:你们都不是出生在成都的。成都怎么样?大城市的生活有时候像个幻象,一个赢不了的游戏。

海朋森:我的感觉是,世界越来越多,个人经验越来越多层,但是有一个大的被观看的世界。

我有老家的朋友问我可不可以过来成都生活,能不能找到稳定的工作和性价比高的房子。我很吃惊。他在朋友圈里看到大城市的生活,会理所当然地以为来了就一定可以实现。有那么多人在看着(大城市的生活),这种感觉很难讲清楚。

澎湃新闻:创作肯定是快乐的,但创作肯定也痛苦。这张作品的痛点在哪里,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海朋森:和以往的专辑相比,《成长小说》在创作中比较独特的痛苦应该就是因为疫情造成的对后期制作的不便了,一言难尽。

澎湃新闻:你们五个人对乐队的愿望基本一致吗?

海朋森:哈哈如果每个人的愿望都一致,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们五个人对乐队的愿望都很具体:今年要做什么,做作品、搞活动,巡演计划,要和谁合作等等。因为有什么提议我们都会第一时间讨论。

在具体事情上争论也是很平常的,有人喜欢一个想法、有人不喜欢。因为大家都感受到通过乐队能够实现自己,而它本身就有一个值得尊重的独特人格似的,所以我们能承受的日常争论的余地比较大。

澎湃新闻:疫情到现在你们有被打乱计划、节奏吗?有什么改变了的做事方式和体悟吗?

海朋森:当然有,就像大多数音乐人和整个演出行业一样。我们原本想要安排的中国以及国外的巡演时间都受到了影响。我们《成长小说》的海外发行也不得不做调整。最大的感受就是时间和机会的宝贵易逝,我们能做的就是随时准备好自己,任何安排都要考虑到备选计划。

甚至现在讲体悟我们自己都感觉为时尚早,这次的疫情不是一次性的,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长期状态。社会各个领域头一次那么深刻地感受到了彼此、却不得不埋头保护自己的部分。这真的是很特殊的、不知尽头的紧急时期。这是我们的、每一个人的时期。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