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疫事|病毒改变历史并非尘封传说,五百年前的事会重演吗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王珑兴
2020-07-01 12:46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累计已超过1000万例,而据世卫组织6月30日晚的统计数据,自墨西哥以南的拉丁美洲地区新冠肺炎确诊人数已达247万余人,占全球总病例近四分之一;死亡人数超过11万,占全球总数约五分之一。拉美已经超过欧洲,成为仅次于北美的第二大疫情重灾区。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外交学人”今日推出“拉美疫事”系列的收官之作,探究拉美疫情何以至此,如何得解。

6月30日,在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市,一条长长的人龙蔓延了4个街区,它的终点是该国的社会保险局(IESS)。这是基多市封城开放的第一天,有人上街本不足为奇,但一下子这么多人蜂拥聚集,让政府和媒体都大吃一惊。厄瓜多尔社会保险局负责提供包括医疗保险在内的社保服务,下属的众多医院更是该国主要的公共医疗资源。排队的人潮折射出了民众对于医疗资源不足的焦虑。

厄瓜多尔社会保险局外排队的长龙。

这种焦虑并非没有道理。据厄瓜多尔《成果报》(Primicias)报道,基多市一位名叫塞拉诺(Gladys Serrano)的女士6月29日跑了三家医院都没有看上病,她发烧39度但看门诊却要等6个小时,之后如果想被收治就要与其他10个确诊病人抢一张床位,医疗资源的紧张程度可见一斑。

厄瓜多尔的情况只是拉丁美洲疫情的一个缩影。据世卫组织6月30日晚上的统计数据,自墨西哥以南的拉丁美洲地区新冠肺炎确诊人数已达247万余人,死亡人数超过11万。拉美已经超过欧洲,成为仅次于北美的第二大疫情重灾区。医疗系统的超负荷运转甚至崩溃已成为普遍现象,从墨西哥城、巴拿马城、波哥大到圣保罗,医院外徘徊着无处就医的咳嗽病人,医院里散乱堆放着无处安葬的逝者遗体。

何至于此?

通过持续关注拉美各国抗疫情况,我们不难发现该区域疫情不断恶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封城措施落实的质量差。巴西和墨西哥一直拖延到确诊病例很多了才宣布封城,并且早早解封,这使得封城效果大打折扣;智利、玻利维亚等国采取“动态封城”,在疫情信息更新不及时和民众配合度不高的情况下,实在无法阻止病毒传播;秘鲁和阿根廷算是最早采取严格封城措施的国家,也是现在每日新增病例下降比较快的国家,但是由于民众无法长期居家隔离,也无法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其次,拉丁美洲有大量移民在欧洲和美国打工,当他们发现欧美病例激增的时候,纷纷想办法回国避疫,这些返乡打工族成为了疫情跨国传播的重要中介。秘鲁热带医学研究所的歌杜佐(Eduardo Gotuzzo)教授指出,秘鲁的第一波疫情就是来自大批回国的打工者,他们许多人都是无症状感染者,机场的测温无法有效防控。特别是当他们与自己亲人朋友团聚后,更是容易出现群聚感染。

此外,拉美许多国家的医疗系统没能经受住考验,在急剧恶化的疫情面前崩溃了。在疫情期间,拉美已经有巴西、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哥伦比亚、秘鲁、萨尔瓦多、巴哈马、巴拿马共8个国家的卫生部长引咎辞职。哥伦比亚国立大学传染病学家阿瓦雷斯(Carlos Arturo Álvarez)认为,巴西和墨西哥明显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自己的公民足够的检测试剂了,实际感染人数可能数倍于现值。现实的情况是拉美国家没有足够的生化实验室来分析检测结果,接诊医生和住院病床等医疗资源更是捉襟见肘。在这方面,智利算是做得最好的国家,基本做到了应检尽检。

巴西Gilberto Novaes en Manaos医院重症监护室超负荷运转 。

再次,一些民粹主义政府为了自己的利益发布与防疫相矛盾的讲话,这也导致了拉美疫情的恶化。巴西的博索纳罗是最显著的代表,他称新冠病毒为小感冒(gripecita),从来不在公共场合带口罩,并且带头搞大规模集会,这都使普通民众对于新冠病毒看法出现偏差,以为真的没什么。

最后,拉美国家各种社会矛盾丛生,疫情成为这些矛盾的导火索。无论是巴西的种族抗议、智利游行群众的“我要饿死了”,还是秘鲁烧毁电信天线的村民,都展现了拉美各国在种族问题、分配问题、教育问题等方方面面的内在矛盾。这些问题在疫情前就长期存在,但残酷的疫情使得这些矛盾被进一步激化,更加阻碍了防疫工作。

历史大部分时候是渐变的,但偶尔的突变往往具有决定走向的意义。很显然这次新冠疫情就是一次突变,将历史带往了一个直到半年前都没人想象过的方向。

悲痛之夜

五百年前,1520年6月30日,西班牙征服者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在夜色下逃离特诺奇蒂特兰(Tenochtitlán,阿兹特克帝国首都,遗址位于现今墨西哥城地下)时,与阿兹特克军队爆发激烈冲突,大败而去。因科尔特斯的人马在突围时死伤惨重,这一晚在历史上被称作“悲痛之夜(Noche Triste)”。

当时阿兹特克军队的指挥者是刚刚上任的新皇帝奎特拉瓦克(Cuitláhuac),他被西班牙人称作“那个强壮勇敢的人”。乘着大胜之势,奎特拉瓦克集结了50万大军,准备将仅剩的一点西班牙残兵彻底扫除。就在这关键时刻,奎特拉瓦克却突患天花,于当年11月病逝。科尔特斯因而有了喘息之机,并最终征服了阿兹特克。

特诺奇蒂特兰城里的天花 来源:《新西班牙事物通史》佛罗伦萨手抄本(Códice Florentino de Historia general de las cosas de Nueva España)。

天花病毒来自旧大陆,据《墨西哥古代征服史》记载是由佛罗里达总督纳尔瓦埃斯(Pánfilo de Narváez)的远征队从欧洲带到美洲大陆的。由于阿兹特克人有用敌人的身体献祭并且分食人肉的传统,后世研究推断,阿兹特克人很有可能献祭了携带天花病毒的西班牙士兵,并通过分食其身体而被感染,最终病死。

病毒改变了美洲历史,而这不仅包括天花,还有沙门氏菌,甚至其他病毒。2017年,自然出版集团(Nature Publishing Group)的高级记者卡拉维(Ewen Callaway)发表在《自然》(Nature)杂志上的研究表明,从1520年之后的一个世纪,墨西哥人口从2500万下降到100万,在1545年和1576年的两次大瘟疫中沙门氏菌都扮演了主角,分别杀死约了700万和1500万人。虽然西班牙人征服美洲有其科技和文化上的优势,但病毒的影响也确实不可小觑。

2020年以前,对于生长于全球化时代的我们,上述病毒决定兴衰的历史不过是落满灰尘的传说,谁也不会将它与自诩科技高度发达、医疗技术精湛的现代社会联系起来。但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我们越来越认识到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对病毒与微生物世界的未知。

对于拉丁美洲而言,疫情造成的惨重代价犹如500年前“悲痛之夜”再现,除了痛在今日的疫情,更痛在未来的前景。与北美接近的确诊和死亡人数背后是更落后的医疗条件、更薄弱的经济基础和更多潜在的感染人数,这让域内国家的未来看起来更加黯淡无光。刚刚公布的2020世界竞争力排名显示拉美国家出现了大幅的滑坡,在所有收录的63个国家中,委内瑞拉排名63位,阿根廷62位,巴西56位,哥伦比亚54位,墨西哥53位,秘鲁52位,域内最高的智利也不过排在38位。在2020外资信任指数排名中,唯一上榜的拉美国家巴西排在所有25个国家中的第22位。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FMI)预计,拉美2020年GDP将减少9.4%,而三个主要国家巴西、墨西哥、阿根廷更是将分别减少10.1%,10.5%,9.9%。其他域内国家情况也类似,秘鲁GDP将减少14%,哥伦比亚7.8%,智利7.5%。

如果不能早日补上防疫措施的漏洞,不能放下小团体的利益,不能尽量缓和社会矛盾,拉美国家的这个“悲痛之夜”也许还将很漫长。

(王珑兴,复旦大学外文学院西班牙文系)

    责任编辑:朱郑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