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清明节:死与生的交织

闫力元
2020-04-04 17:48
来源:澎湃新闻

《金瓶梅》是中国古典名著之一,书中提到了很多中国传统节日,如中秋节、端午节、元宵节、中元节、重阳节等。其中,对于元宵节和清明节的描写尤多。田晓菲在《秋水堂评金瓶梅》中曾提到:“《金瓶梅》之前,大概还没有哪部小说如此恣肆地畅写清明节”,可见清明节在《金瓶梅》中的重要地位。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节日往往标识了故事发展的时间,节日的轮回寓意着四季更迭,一年的盛衰循环。此外,节日还是重要的情节要素,事件的发展、人物的性格,都借助对节日的描写表现出来。

那么,《金瓶梅》中有哪些有关清明节的描写呢?这些描写反映出清明节怎样的风俗?其中又寄寓着作者哪些独出机杼的用意呢?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三次清明:浓淡相宜

《金瓶梅》一书中写清明节凡三次,分别在二十五回、四十八回和八十九回。这三次清明节重点各有不同,详略有当,摹人写意均曲尽其妙。

《金瓶梅》第二十五回

第一次清明节在二十五回,用简笔勾勒,轻松写意。此时西门庆刚发了“两三场横财”,修了新花园,还攀着东京蔡太师,事业上顺风顺水。此外,他还刚娶了李瓶儿,偷尝了宋蕙莲,与新欢浓情蜜意。可谓事业情感双丰收,活脱脱一个潜力股。家中也没什么丧事,故这回中清明节只是一笔带过,写西门庆与应伯爵“郊外耍子去了”,月娘也领着家中女眷们打秋千消春困。值得一提的是,打秋千正是清明节的习俗之一,明代瞿佑《剪灯新话》中提到:“每年春……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

《金瓶梅》第四十八回

第二次写清明节就浓墨重彩,大肆铺陈,单单写排场,就用了一大段铺陈文字:

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从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祭祖。叫阴阳徐先生看了,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桃柳,周围种松柏,两边叠成坡峰。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匾,宰猪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搬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理守、贲第传并女婿陈敬济等,约二十余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

这前后正是西门庆事业家庭的顶点,一来攀上了东京蔡太师,封了千户,权势正盛,前一回文字正是写他借势欺人,收赃款了结了一桩命案;二来刚刚喜得贵子,取名官哥,西门家正是最人丁兴旺的时候,故也新盖房屋,新立坟门,修葺一新,还新书匾额“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强调自己“光大门楣”的业绩。邀了一大帮子人上山祭祖,吹锣打鼓,声势浩大,简直不像是清明烧纸,而是新办喜事,穷尽铺张之旨。这一回文字也配合内容,摇曳多姿,写潘金莲拈着桃花调戏陈敬济,眉批赞叹:“韵甚,媚甚。”

《金瓶梅》第八十九回

第三次写清明全程突出“对比”,既是昔盛今衰,又兼物是人非。八十九回时,李瓶儿早已去世,西门庆也已纵欲而死,李娇儿改嫁,潘金莲则被武松残忍枭首,西门家几近败落。

这时写清明,与前次的铺张声势对比明显。前次仅有名有姓的宾客就四五十人,花轿二十四五顶,大吹大打上山,此次则只有吴月娘、孟玉楼等寥寥数人,吴月娘娘家吴大舅与吴大妗子甚至没钱雇轿子,只能骑驴上山,家境萧条之景一目了然。四十八回时潘金莲还娇媚动人,拈着桃花调戏女婿陈敬济,“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一回中她就已入黄土垄中,“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墓地凄凉,“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吴月娘对于春梅前后态度的对比,也是这一回重点描摹的情节。赶春梅出门时,月娘颐指气使,吩咐不给衣物,要她净身出户。谁料春梅嫁给了周守备,身份地位大大不同。吴月娘就开口闭口“姐姐”,还说“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前倨后恭,丑态毕露。

《金瓶梅》作者笔法之多变,从对这三次清明节的描写中就可以看出了。那么,清明节在书中有何寓意呢?作者为何偏偏要在清明节上花大力气呢?

死亡与生机:清明节的象征含义

清明节是中国传统节日,唐代之后,寒食节扫墓之俗移到清明节间,于是清明便有了祭拜死者的含义。此外,清明节还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正值春天,所以又称踏青节,人们往往趁此时节踏青春游,如吴惟信有《苏堤清明即事》一诗,其中写道“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提到的就是清明节游春的习俗。此外,清明节还流行打秋千、蹴鞠、斗鸡、插柳等游戏。因而,清明节既是悼念死者的节日,也是人们游春伤春的时节,死亡中孕育着生机。

而考察《金瓶梅》全书三次对于清明节的描写,也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死亡与生机的辩证存在。兰陵笑笑生总是一面写节日的游乐,一面暗暗点出死亡的隐喻,或是一面写萧条凄凉的祭奠场景,一面又赋予人物新的生机。

第一次写清明节时,西门家正处于上升期。然而二十五回后半,宋蕙莲的丈夫来旺儿返家发现了蕙莲与西门庆的奸情,已经伏下之后西门庆用计逐走来旺儿,宋蕙莲受辱自戕死亡等情节的线索。四十八回的清明节可谓声势浩大,西门庆正处在人生的巅峰,然而同一回中,曾御史弹劾西门庆滥用权力,这是他事业上的第一次受挫;官哥儿又在祭祖的过程中受惊(实际上与潘金莲很有关系,眉批中提到:“病根还在金莲调戏”)。官哥儿在他短暂的成长过程中多次受惊,几乎都与潘金莲有关系,最后一次被潘金莲的宠物猫雪狮子惊吓,也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可以说,西门庆曾经的双喜临门(仕途和儿子),在这一回中都伏下了失去的引子。

八十九回的清明节是全书最凄凉的一个节日。此时西门家人丁零落,死的死,走的走,家道也渐渐中落,然而书中的环境描写却并未与人物心境相符,不仅不萧条凄凉,反而用了一大段文字,将清明节前后的春景写得生机勃勃:

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一篇绝少游春赋。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嫋宫腰细腻。百转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

与人物心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也正是这次出行,使得李衙内对孟玉楼产生了爱慕之情,孟玉楼由此嫁得佳婿,人物命运得以新生。

可见,《金瓶梅》中的清明节蕴含着作者对于生命与死亡的辩证智慧,田晓菲对此有过表述,她提到:“清明,是上坟的季节,却也是春回大地的季节:死亡与再生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春回大地的时节,人们一面悼念死者,一面迎接春天,既告慰死者的魂灵,也蕴含新生的希望。在一片生机盎然中,生者向死者道别,带着希望,带着勇气。春天,或许是最适合悼念的季节了吧。

《秋水堂评金瓶梅》

按:今天上午十时,举国哀悼抗击新冠肺炎烈士与逝世同胞,就让我们带着对死者的缅怀与敬意,铭记这一份惨痛的教训,然后,迎接春天吧。

【参考书目】

1.《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兰陵笑笑生,齐鲁书社,1989年6月。

2.《秋水堂评金瓶梅》,田晓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