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英战地记者Don McCullin的人生战场故事

2020年3月5日,国际摄影中心(ICP)宣布了2020年无限奖(Infinity Award)终身成就奖授予唐·麦库宁(Don McCullin)。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拍摄的照片帮助定义了一代人对现代战争的看法,然而他却并不喜欢被归类于“战地记者”。2019年伦敦泰特美术馆曾对他职业生涯做过完整回顾。
以下为澎湃新闻2015年翻译整理关于摄影师Don McCullin的“人生战场故事”。
Don McCullin是最出名的还健在的战地记者,他的作品几乎涵盖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战争,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他自认有战争瘾,“战争一定程度上是癫狂,更多是精神错乱,剩下的是精神分裂。我为何来这?目的是什么?和摄影有什么关系?……不停地质疑。想保命,想拍照,想为自己的存在而辩解。这么做还有什么用?这些生命已逝。” 这种不间断的扪心自问使他有着敏感的正义感,同行称他是“带着相机的良知”。

-“你觉得你拍这些惨烈的照片,有改变世人的想法吗?”
-“说实话,我觉得没有。我拍了16年的战争题材,最终幻想破灭了。”
-“你有想过过安逸的人生,拍穿内衣的女人,日赚500镑这种生活吗?或者拍内衣都不穿的?”
-“我大概会心脏病发。”


人生中第一次见证处决是在1965年,一个西贡集市的炸弹袭击者在破晓时分被行刑,处决前叫嚣了一些反美的话,行刑队里有人走出来揪住那个人的头发,一枪爆头。当时有很多摄影和记者,几乎挡住视线,Don McCullin听到周围的同行在议论的是:“这可是猛料,抓拍到了吗?拍到了么?”他当时惊呆了,没有抓拍任何照片,也没有把情况告知报社。“我怕他们觉得我是个逊毙了的菜鸟,没有抓拍到关键照片。但现在回头看,我会问自己有没有权利记录下那个人被杀的一刻?某种程度上而言,公开处决等于谋杀。”


“我是摄影师,不是艺术家,不是诗人。凌驾于摄影之上的,最该具备的品质是油然而生的责任感,也让我第一次了解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是我生来的使命。”
1960年刚果脱离比利时,宣布独立,爆发了刚果危机。Don McCullin接下德国杂志Quick的拍摄任务,假扮雇佣军到达刚果首都Leopoldville。在那里,哭泣声和枪声交叠,他看到几个男孩被刚果宪兵殴打、后脑中枪,然后被踢到河里,有些人被卡车拖行甚至活着被剥皮。“我无法制止暴行,拍了点照片就离开了。弄明白目的和责任很困难,想拍照片,想制止恶行。这种情况后来不断在我的人生中上演,亲眼目睹生命在我眼前消逝。”
他回到Finsbury公园,和新婚妻子过着窘迫的生活。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会到Wimpy酒吧同一帮人一起玩。他们听他说在刚果的经历但并不相信,好像他在做白日梦。
在观察家报工作了四年半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The Sunday Times,英国最畅销的报纸,他很快成为编辑Harold Evans旗下Insight团队中的一员。该报的老板是Roy Thompson爵士,是保持新闻业独立性的拥护者,本身不是记者,口袋里常放一张卡片,当受到质疑时,就掏出来,上面写着“我掌管的报纸将始终坚守其独立性,专业化运作,我并不会干涉其中。”对编辑团队的信任和支持给了Don McCullin巨大空间。
他随军报道了顺化皇城之战,这是他经历过的最大规模的战役。1968年2月,北越军队发动了一系列大规模袭击,局势很快在美国和越南军队的掌握之下,除了顺化,美国海军陆战队受命重新攻占该城市,但这成了越战中最惨烈的战役,Don McCullin视之为自己职业生涯的转折点。
与尸体共眠,目睹人们被坦克碾压,像波斯地毯一样躺在路边,脑浆迸裂,睡在桌下以及老鼠乱串的屋子里。像是完全疯了,精神错乱。他坚持了两个星期,目睹许多人被杀,受伤的人被拖着向他走来,他们看上去像是从肉店里出来,鲜血四溅。“最后我彻底疯了,解脱了。像个被虐待的动物一样四处乱跑,走向疯狂。我确保人们在周日早晨吃完早餐后看到我的照片,会深受触动。”
在顺化战役中,有一个士兵的脸上中了两枪,包着绷带,淌出带脓的大块凝血,我举起相机,那个士兵想要摆动头部,眼神里有恳求,他放下相机离开了,那天要拍鲜血淋漓的场面并不缺少素材。



这场战役里他坚持了两周,没有换过一件衣服,没有剪发剃须。结束后他脱去衣服和内衣,所有一切,扔进垃圾桶,冲个澡,“那一刻我很容易就崩溃和哭泣。”
“我想说的是保持诚实,这些照片甚至和摄影无关。如果你如此深陷其中,那将无关摄影,而是关乎人性。”
“我热爱我的事业,但是有些事太可怕了,难以承受。”有人问他做噩梦吗,他说,不,只有在白天清醒的时候,回忆涌来,才是梦魇。

战后,美国对媒体十分不满,他们给出自由和便利,媒体却让舆论倒向反对越战。现在去阿富汗拍摄已经远不如当初去越南拍摄那样自由,整个规则手册被重写。
这是一份糟糕的工作,事实上是他主动找的。他原本奔赴战场是以为那里只有战士,以为在枪林弹雨下是件有挑战的事。“我对战争的态度很自负,在都是浮尸的水里游泳,狙击手瞄准我还得避开尸体,如果没打中我真想朝他竖中指。但当我接触到真正的受害者,他们总是穷人,消息闭塞,不能开车逃走,没钱不能及时撤离,倒下的总是穷苦百姓。我也是穷苦出身,在那种境遇下遇到他们,我有亲近感,知道他们的命运。”


他15次远赴越南,最后一次他被遣返回国,被越南政府列入黑名单。“我逐渐建立起战地记者的声誉,但我现在很讨厌这个名称,这是我的工作。当我作为战地摄影师受到赞誉时,我感到不舒服和肮脏。”他回想往事,家人一直在和他挥手道别,但他不希望多愁善感,“我希望完成工作,并有命回家。现在回头看,这么做很自私,并且最终摧毁了我的婚姻。”


1979年,工会与管理层的矛盾让泰晤士报元气大伤。亏损加上无力改变现状,Thompson集团最终决定出售报业集团。1981年,News International世界新闻报的Rupert Murdoch买下了The Times泰晤士报和The Sunday Times周日泰晤士报,尽管他曾承诺报纸将继续保留其独立性,但还是食言了。新的主编告诉他,以后杂志里不会出现战争,未来将专注生活和休闲,吸引广告商。他被解雇了。


1993年获大英帝国司令勋章(CBE),他是第一位荣获该殊荣的摄影记者。2010年出版了摄影集South Frontiers: A Journey Across the Roman Empire。2004年因对新闻业的贡献而授勋。2011年成为Thompson Reuters的总编辑。他曾说晚年就想拍拍大自然,可惜的是,森林也并不宁静,猎枪的声音还是会驱使他回到战地上。过完80岁生日后,他再次准备动身去叙利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