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炎阴影下的武大人

2020-01-27 09:46
湖北

采访 | 河九 诺查 西林 小锄 关迩 决耳

撰文 | 河九

编辑 | 三七 小林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又开始蔓延。在武汉大学湖滨片区的一幢宿舍楼里,陈大爷背上背包,戴上学校发的口罩,开始他一天的工作。按照要求,他需要擦拭楼梯扶手,并在楼道、走道、卫生间喷洒消毒水。此时,宿舍的学生都已经放假回家了,楼内显得空空荡荡。

这天是1月24日,除夕,武汉“封城”的第二天。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这座城市成为了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据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最新数据,截至1月25日24时,全国已确诊1975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现有重症病例324例。

1月23日,武汉新冠疫情防控指挥中心发布公告:机场、火车站等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

 

(疫情期间的食堂饭菜 图源受访者李敏)

留下的人们

陈大爷是湖北荆门人,他本打算回家过年,疫情爆发之后又把票退了,“我是宿舍的责任人,相关的工作还需要我”。他接到学校指令,对宿舍楼进行消毒。除此外,武大的保卫部、饮食中心、校园卡中心、信息中心、后保部,包括研究生院等单位仍在继续运行,都留有一两个老师值班。

李敏23日早上醒来才看到“封城”的消息,睡前刷新闻时,她看到确诊人数又增加了,“回家后不会被隔离吧”。放假后,李敏申请了图书馆的勤工俭学助工,本打算在23日回家。“封城”彻底打乱了李敏的计划,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拨打110想确认消息真假,对方告诉她,“肯定没希望回去了”。

同样被迫留下的还有巴西留学生马克。23号早晨,他本该坐车前往长沙,并在几天后和同伴一起飞往泰国度假。看到“封城”的消息时,马克不太相信高速也会封,买完东西才和朋友一起开车上路,结果在收费站看见了被警察封锁的道路。

没有办法,马克只好和朋友去超市囤点东西。麦德龙里的人远远比平时多,他和朋友花了两个半小时排队,买了一些可以冻起来的饺子和肉,没有选择新鲜的水果蔬菜,因为称重处的队伍比收银台还要长。

一片混乱中,李敏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你已经是一个20岁的大学生了”,母亲重复了两遍,告诉李敏,要顾全大局,为了控制疫情应该在武汉待着,也叮嘱她照顾好自己。放下母亲的电话,李敏平静下来,“与其恐慌伤心还不如想想怎么面对”。

留下的人首先要面对的是食物问题。学校仍有部分食堂在开放,疫情爆发后,食堂调整了用餐时间,并开始分散进餐:所有进入食堂的同学需要检测体温,并将食物打包带走。

但也有学生不敢去食堂。留在宿舍的张静已经吃了两天的速食食品。剩下的泡面,张静判断只能吃七天。她有些崩溃,亲人给她寄了食物和酒精,但她一直都没收到。院里的同学给李敏发来消息,告诉她自己宿舍哪里存放着大米、麦片和药品,让她随便用,千万不要客气。

家住武大的林老师还是每天去办公室,写文章,看看书,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不大上街了。“封城”后,他经常收到学生的消息,询问老师需不需要口罩。林老师婉拒了学生的好意,“现在也寄不过来,快递都停了”。每家都存在物资紧缺的情况,同事们谁有多的消毒液或口罩就相互匀一点儿。

 “我们老师一天到晚就知道教学、看书、写文章、做课题,不像社会上的人信息灵通”。林老师说,通常是官方消息发布后,老师们才想起来去采购物资,到药店的时候什么都没了。林老师有些不满,武大成立了防疫委员会,但他至今还没收到一句问候。

几天前,张静收到了学校分配的两个防霾口罩。院领导每天都给张静打电话询问情况,但除开这些,张静并未收到其他帮助。她原计划23号下午离汉,“封城”之后只能退票,却也还没收到退票钱。“我愿意做出配合留守武汉,但我也希望政府能够保障我们的个人安危,我现在有一点绝望与无助。”

 

(疫情期间的牌坊 图源受访者李敏)

离开的人们

有人留在了武汉,也有人在“封城”之前离开。23日早上九点五十分,老家在黄冈的周教授坐上了最后一班城际列车。临走前,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出城,“家里有特殊情况”。他也在想,回家之后能不能多给乡里人宣传,提醒大家加强注意。

周教授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了高铁站,想着需要体温检测,但令他惊讶的是,除了循环播放封城消息的广播,车站似乎并未启动与疫情相关的工作。“旅客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整个车站的感觉就是非常被动。”

梳理疫情的时间线,所有人都会提及两个明确的时间节点。第一个是20日“确认人传人”,另一个便是23日的“武汉封城”。回过头看,一连串事情的发生并不是毫无征兆。

12月31日晚,女孩万子看到了华南海鲜市场查出新型肺炎的新闻,为此取消了原定的跨年计划,在宿舍待了一晚。但几天下来,新闻和官方通告都告诉她“不会人传人”,万子便没再放在心上。1月11日,所有考试结束,学生们开始陆续返家。没有人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情。有人被打上“武汉学生”的标签,也有人与长辈展开了漫长的拉锯。

23号晚,武大学生谢宇做出了自我隔离的决定。跟父母商量过后,谢宇不再出门,全天佩戴口罩,用专用碗筷。母亲起初觉得他小题大做,直到得知武汉封城,便也默许了谢宇的决定。实际上,家人还是缺乏重视。回家当天,谢宇和亲戚一起吃火锅,讲起病毒的事情,小舅娘抬起眼睛,眉头一皱,“啥病毒?”

小周也为无法和家人沟通苦恼。从武大回来后,她不断跟父母强调病毒的可怕,给父母转发各种科普推送和截图。大哭一场后,父母终于没再用“我非典时期都没带口罩”来搪塞她。父亲去药店买口罩的那天,小周激动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相比之下,黄玲的家人们显得更为警觉。得知封城消息后,黄玲不敢踏出家门半步,正想着怎样说服家人取消年饭,姨夫就打来了几通电话,暗示明天不要回来吃饭。黄玲承认,“理解是理解,可这种武汉学生被当瘟疫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不出门的这段时间里,黄玲不停地刷手机,400公里外的那座城市,一直牵扯着她的心。“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值得我哭泣,但我眼睛一直干干的。”直到看到医护人员的视频,黄玲的眼泪才“唰”地掉了下来。

 

(春晚上出现的武大街景 图源CCTV)

连接的时刻

自疫情爆发,武汉大学附属医院不断有医护人员奔赴前线,工作群里,报名的消息排得很长。有医生在回家的路上折返,打算顶替自己科室需要照顾孩子的同事;也有人专门告诉主任,千万别把自己加班的事情告诉母亲。

武汉大学人民医院的张旃医生,申请常驻留观室,想要减轻其他医护人员的负担。丈夫李明昌也是医院的教授,在跟医院党委书记发送的“请战书”中,张旃特意留下字句:“此事我没有告知明昌。个人觉得不需要告诉,本来处处都是战场。”

中南医院的饶歆医生是重症病房的负责人之一,已经在医院待了8天。从1月1日开始,他没有回过家,唯一跟女儿交流的方式,就是偶尔找一个空旷的地方,远远地说上几句。

防护服、护目镜、口罩、面罩、手套,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常常需要忍受着痛苦。防护服穿脱不便,一旦套上了,便无法上厕所、吃饭,甚至喝水。被包裹在防护服里的医生常常全身湿透。

23日,由于医疗物资短缺,武汉各家医院开始紧急求援。武汉大学深圳、北京、广州等地方校友会,纽约、华盛顿等海外校友会,校友企业家联谊会、教育发展基金会,陆续地开通了募捐渠道。消息发出的几个小时后,北京校友会共收到170笔捐款,累计 77744.32元;校友企业泰康保险集团向武汉医院捐赠了一千万元、十五万只口罩。

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疫情展开。小贝原本建了一个关于数字营销的微信讨论群,疫情爆发后,群里的大多数讨论都与新冠肺炎相关。前段时间,小贝形容自己“整个人都很丧”,这两天开始做志愿服务,对接社区医院的物资需求,状态才慢慢变好。

叶子也是一名来自武大的志愿者,负责给一线记者物资支持,需要每天需要收集记者们的需要,然后编辑信息发布,并在文末留下志愿者的联系方式。找到捐助者后,还要将他们能够提供的物资与医用标准进行比对,最后根据运送时效匹配给各个媒体的记者。

封城消息发布的那一刻,叶子心里的压迫感涌了上来。“就是感觉非常荒谬,很科幻,像是在读加缪的《鼠疫》,突然间活生生地在你眼前上演了。”

也是在这一刻,叶子意识到了她与武汉、武大的连接感。“关于栈桥,关于东湖,关于樱花,关于万林天台的那一切,我一直理直气壮地在享受那些平静又美好的一切,却从未珍惜。直到现在它被一个灾难夺走了,回过头去才发现,那些东西都不是理所应当的,也不是自然而然。”

如果没有疫情,这座校园本该是另一幅模样:再过二十来天,梅花会开,学生们会陆续返回校园,开始新的学期。而现在,他们在宿舍或家中不敢出门,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会过去,也不知道生活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正常。

除夕的晚上,马克买了春联和红酒,想让房间里有些氛围。宿管阿姨给李敏打电话,让李敏去她那儿吃饺子。整栋楼只剩下李敏一个人住了,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活动,用84消毒液给宿舍来一次彻底的大清扫。

在和武汉相距一千多公里外的内蒙,武大学生小艾开始了她最期待的“草原魂”时刻。每年她都会回草原过年,在那明亮的篝火前,许下很多愿望。但今年只许了一个:希望我和所有的朋友、老师都能早日在珞珈山上再见面。

(本文玖玖、二狗、余北、双人亦有贡献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