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童年,在爱与悉心的培养中度过

2020-01-22 18:20
江苏

编者按:这是一本完整的汪曾祺大传,也是一部集学理性与趣味性于一身的研究著作。

作者陆建华倾注半生心血研究汪曾祺,多年来收集了大量关于汪曾祺的文史和生活资料,在写作中信手拈来,将往事细细诉说,同时又满怀对汪曾祺的敬意,笔下饱含深情,既是对汪曾祺的,也是对故乡高邮的。他的文字冷静而热烈,文字的背后是情与真,旨在向读者展现一个真实的、立体的汪曾祺,让更多人认识他、了解他、热爱他。

汪曾祺开始懂事了,可以抓笔写字了,汪嘉勋亲自指导心爱的小孙子描红。最初的红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16个欧体字不知描写了多少遍,以至曾祺都嫌烦了。这时,祖父谆谆教导他:“腻烦了是不是?这只不过是开始,早着哩。别小看这16个字,其实难写得很呢。要你反复写这16个字,是为了让你略窥笔意,知道字是不可以乱写的。写好了,把基础打好了,够你受用一辈子呢。”描红了很长一个时期以后,汪嘉勋进一步指导汪曾祺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等。汪曾祺的字渐有长进,老祖父十分高兴,特地把好几本很名贵的原拓本字帖和一块紫色的端砚,作为奖品奖给汪曾祺。这些字帖中有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小字《麻姑仙坛》,均是初拓本,弥足珍贵,都是汪嘉勋当年花大价钱从夏家买来的。作为一个封建大家庭的祖父,对孙子汪曾祺的偏爱,于此可见一斑。

除了写字,汪嘉勋还指导汪曾祺读书、写文章。他得过“拔贡”功名,写得一手不错的文章,肚里本来就有学问,指导汪曾祺不算难事。当汪曾祺读到小学五年级时,汪嘉勋认为时候到了,他要亲自出马了。他在自己的书房里设书桌一张,每天召汪曾祺来,给他讲《论语》一章,剩下时间还要求写大、小字各一张,另隔日交作文一篇。不是正式八股,是一种叫做“义”的文体,只是解释《论语》的内容,题目由汪嘉勋自己出。汪曾祺在祖父指导下做过若干篇“义”,在晚年仍记得《孟子反不伐义》。

比起祖父对汪曾祺的读书、写字的直接指导,祖母对他的影响有所不同。她对孙子的影响有生活上的,有文化上的,更多是人格上的。祖母的勤劳令汪曾祺终生难忘。她一年四季从不闲着:做酱,包粽子,做糟鱼、风鸡、汤团,汪曾祺日后成为文坛中享有盛誉的美食家,很难说没有受祖母那一手绝活的影响和熏陶。有空闲的时候,特别是夏夜纳凉时,祖母喜欢给钟爱的孙儿讲故事,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颂扬真善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细究起来,祖母也是出生于诗书之家,她的父亲是本县同治年间最有名的诗人谈人格,县里不少人都叫他“谈四太爷”。汪曾祺在小说《徙》中所写的饱学正直的谈甓渔,就是参照一些关于谈人格的传说写的。在另一篇小说《故里杂记·李三》中,汪曾祺甚至在小说附注里直接引用了谈人格的一首诗《警火》。这一切,当然显示出汪曾祺对谈人格及其女儿,即自己祖母的由衷敬意。

家人当中,对汪曾祺最关心、影响也最大的,当然是父亲汪菊生。生活上的悉心照料自不必说了,汪曾祺3岁丧母后,很长一个时期是父亲带着他一道睡觉。

初中毕业后到江阴报考南菁中学,汪曾祺随父亲住在一个布庄的栈房里,臭虫很多。汪菊生一夜未眠,他像哨兵一样守护着汪曾祺。见有臭虫了,就用蜡烛油把臭虫烫死。汪曾祺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看到的是一夜没有合眼的疲倦的父亲,和席子上好多蜡烛油的痕迹。

这种舐犊深情,这种浓浓的父爱,自然在汪曾祺心中留下一辈子也不会忘却的印象。给他更深印象和更大影响的是父亲的多才多艺以及随和、心善、平等待人、热心公益、周济穷人等优良品质,有一些事情简直如同烙印一样永远烙在汪曾祺的灵魂之中。1931年,11岁的汪曾祺经历了高邮历史上罕见的一次水灾,夏历七月中旬,本来河底就与城里屋顶一样高的运河堤决口,运河水如怪兽般直扑堤东,顷刻之间,高邮成了泽国,街道成河,浊流滚滚,水中翻滚着箱箱柜柜,死猪死牛……就在这人已成鱼鳖的非常日子里,汪曾祺每天都看见父亲不顾齐胸的水出去,手里横执一根很粗的竹篙,穿一身直罗褂。他出去主要是办赈济,给陷于困境中的乡亲送“华洋义赈会”发来的面饼。这情景给汪曾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他后来将这一切稍加改动,写进小说《钓鱼的先生》之中。作品中那位冒着生命危险,到洪水中去救人的王淡人先生,实际上就是汪菊生。

在日常生活中,汪菊生对汪曾祺充分履行父亲的天职,但他从不把自己的意志随意强加给孩子。相反,却处处保护乃至尊重孩子活泼、好动、多思、独立的个性,非但不对孩子疾言厉色,还与孩子一道放风筝,扎彩灯。他关心汪曾祺的学业,但绝不强求。汪曾祺自幼国文成绩突出,一直是全班第一,其作文时常得到老师佳评。每逢这时,汪菊生总是欣喜地把汪曾祺的作文拿给别人看,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汪曾祺数学不好,成绩平平,他从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受父亲影响,汪曾祺从小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看父亲作画。每逢春秋佳日,天气晴和,父亲打开画室作画,汪曾祺就快乐地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父亲对着宣纸端详半天,先用笔杆的一头或大拇指指甲在纸上画几道,决定布局,然后画花头、枝干,布叶,勾筋。画成了,再看看,收拾一遍,题字,盖章,用摁钉儿钉在板壁上,再反复看看。汪菊生注意到儿子爱上了画画,但他并不忙着去指点。一则他认为自己水准不算高,二则他认为画画靠悟性,与其指导不得法,不如让汪曾祺自己去翻画谱,任其海阔天空地在画纸上自由地、充分地发挥艺术想象力。

最使汪曾祺难忘的,是父亲对他一直以平等态度待之。汪曾祺17岁初恋,暑假在家里写情书,父亲居然在一旁瞎出主意。汪曾祺18岁学会抽烟喝酒,父亲不以为怪,反引为知己。他喝酒,给儿子也倒上一杯;他抽烟,一次抽出两根,其中给儿子一根。这种父子关系,旁人很不理解,但汪菊生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始终对生活保持浓厚的兴趣,充分尊重孩子的自由天性,汪菊生这种生活态度,这种教育子女的方法,不仅使汪曾祺得以健康成长,还明显地影响了他的一生。多年以后,汪曾祺在一篇散文中这样写道:

如果我还不算太笨,大概跟我从父亲那里接受的遗传因子有点关系。我的审美意识的形成,跟我从小看他的作画有关。我父亲是个随便的人,比较有同情心,能平等待人。……他的这种脾气影响了我,不仅影响了我和家人、子女、朋友、后辈的关系,而且影响了我对我所写的人物的态度以及对读者的态度。——《自报家门》

作者: 陆建华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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