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闭公司,从零开始拍纪录片,只为寻找那些温暖的手艺人

2020-01-22 08:14
湖北

原创 卓夕琳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那一刻,张景突然想起之前一个好友对他说的一番话,“按照自己的长处和爱好做事情吧。感受每一个拍摄的场景,高于人、高于物,这样才能体会他们背后的文化和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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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18日10点44分,国内深受年轻人喜爱的视频网站哔哩哔哩(简称B站)审核通过了纪录片《寻找手艺2》。那一刻,坐在电脑前那个原本有些沮丧的中年人心里无比轻松,终于觉得自己又酷了一把。

酷的同时,他也认为自己是再一次完美的“失败”。

这部没有卖给任何资方,没有参杂一点儿商业气息,免费上传给普罗大众欣赏的纪录片是张景导演的代表作。几年前,《寻找手艺1》曾靠着“自来水”的口碑火爆全网,温暖了无数人的心。

当时的张景在北京有两套房子、两辆车、两个可爱的孩子和每年三十四万的收入,不足与人比,但也不差。而他却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松松垮垮的拖鞋,每天承受着生活的压力,还要接受与现实的摩擦,唯有深夜入眠才有片刻属于自己的幻想”。

在他的梦里,时常会出现许多小时候的场景。有时候,他会去想那些伴随童年的手艺还会不会在。如果可以用自己多年的专业技能给这些手艺拍一部纪录片留存下来,那该有多好。

从那时开始,他的心里就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人活着,就该为了点什么。”

为了心底的那点儿梦想,他毅然关闭了正在经营的公司,干了这件世俗之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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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在湖南湘西农村的张景从小就在一种自给自足的状态下长大,大多数生活上的物件都是七里八乡的村民在耕作之余用双手自己创造出来的。所以,他对手艺人、手工物件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而他的内心也像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一样,简单淳朴,没那么多杂念。

大学毕业后随即进入央视工作,与巨人为伍的日子伴随了张景若干年。同事们的各种奖牌和奖杯在办公室正中的玻璃橱柜里摆满了,虽然他也有,但边角之处真的不足以一提。那个时候,他有些自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农村的出身还是非首都一线院校毕业的缘故,或者都不是,只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心有胆怯。

后来,因为一个很单纯的原因——钱,张景侧出了半边身子成立了一家小公司。有多小,一间不足百平米的房子,不超五人的团队就是他公司的全部。接一些小活,这个阵容足够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想过要彻底离开,因为靠着央视这棵万年大树,总会结果无数。那是一种拖底的安全感,对于不是那么自信的他来说,很重要。

改变要从2013年说起。

一位老友推荐他去参加一个为期半年的企业家培训活动,他是里面最“虾米”的企业管理人员。通过半年的学习接触,他发现那些拥有大背景的人物在光鲜亮丽外表下,其实也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心酸。虽然他们年过半百,事业有成,财富丰厚,却没有办法实现真正的内心豁达。那段日子,他被他们的故事震撼着,内心在不断揉捏撕扯,慢慢生出了结束生意的念头。

顺水推舟的是随后的一场经济官司。官司打了一年,虽然最后胜诉,但各种繁文缛节,各色交杂的人物让张景疲惫不堪,心力交瘁。

他极度想要逃离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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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琢磨干点有意义的事,他想。没花几天时间,他便说服并获得妻子的支持。

“我想给女儿们留下点什么,就算是拍给孩子们看也是好的。” 张景在家人面前有一副完全不一样的面孔,那是他最放松的状态。他顾家,有耐心,也是孩子们心中“伟大的爸爸”。

组织拍摄团队的过程有点像一场朋友酒后说走就走的游戏,显得不那么专业。

学了一个星期录音的喻攀是张景2013年随央视团队去香格里拉执行一次拍摄任务时认识的,他是张景的左膀。

而他的右臂则是一个半路出家、临危受命的司机。随行的摄影师小蒋在出发拍摄的第六天在一家诊所治疗好了鼻炎,然后离开。小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寻找全国治疗鼻炎的民间良方。从一开始,小蒋和他就不是拥有同样诉求的人,只是没想到目的实现得那么快。分别后,司机何思庚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接过了摄影师这个活儿,没想到完全不懂摄影的他一干就干到整个拍摄结束。

一个摄影师也就这么诞生了。

出发那天,北京出现了少有的蓝天白云,他说这是个好兆头,但其他三个兄弟都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前路漫漫,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那种担忧会在一时的兴奋后凸显得巨大无比。更何况,现实情况下的他们只有一辆10年的老破车、两台二手摄影机、两支低端二手镜头、一台二手录音机和100多个没有把握的拍摄点。

实际情况比预期的还要坏。由于前期工作做得不够细致,在第一部片子拍摄时,前几个拍摄点都没有得到有用的素材,而拍摄对象觉得他们是新闻媒体,总是有很多关于个人的诉求问题想通过他们手上的那台摄影机传达给别人。张景说,他找不到拍摄的感觉,心里在怀疑“是不是隐藏得还不够狡猾,不够卑微”。

直到在陕西拍摄泥塑时,他才焕然大悟。

在那里,他遇到了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胡深。老人看见他们举着摄像机来了,一会眼的功夫就“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很快,老人和老伴两人在满墙泛黄照片和旧物件环绕的屋子里,一人拿了一支连颜料都没有沾上的笔在那里认真地“摆”好造型,等着张景他们拍摄。标准化的流水线产物,老人早已被各路媒体培养出轻车熟路的摆拍技巧,把所有的内心情感完全掩去。

拍摄完毕,老人很热情地送了他们一人一只签了名的泥塑马。他当时鼻子一酸,对自己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寻找手艺》的每一个环节,绝不造假,真诚对待观众,对待拍摄对象,对待传统手艺和自己的心。”

第一部片子是在拍完“羊皮筏子”,车开到戈壁滩上即兴飙了一圈后才开始有一种渐入佳境的状态。那时,张景一行已经从华北平原出发,穿过河西走廊到达塞外新疆。在新疆的日子,每天狂风夹杂漫天沙尘袭来,但只要虚着眼睛等一会儿,天地便清朗得像洗过一遍,张景感觉心境越发明晰起来。

遇到的当地手艺人也是不带一丝目的性地做着自己的事。所以在这里,他拍到了一边在戈壁绿洲牧羊一边制作巴拉曼(一种乐器)的胡大拜尔老人,拍到了需要40道工序制作才能完成的英吉沙小刀和4个月才能制作出一张4*2米规格花毡的艾提碧大姐。他觉得开始对味了,那偶然间萌发的十万个为什么,也清退得一干二净。

他开始在内心说:“这种孤独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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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萨整理视频时,他看着那些天的拍摄素材,对“专业”一词有了全新的理解。他觉得,只要对器材基本使用细则熟悉后,带着心和特有的灵性再去做这些事情,原来可以拥有那么深层次的穿透力。

那是一种灵魂感的传递,与专业无关。

“在西藏达孜‘白纳村’的一个小院落里,我用镜头传递了一场真正的灵魂相融。”因为在那里,张景找到了中国最好的铜佛像生产地,见到了那个名震藏区年仅29岁的铜像手艺人——土旦次仁。

见面那天,这个为拉萨大昭寺打造过两尊巨型佛像的大师正在绘制一尊3米多高的佛像,他说这是为一位活佛定制的。张景一行在他身边拍摄了近一天,土旦一边细细地从技术角度给他们讲制作佛像的步骤和工艺流程,一边告诉他们所有佛像的花纹和细节都必须严格遵守佛教的意义,需要深厚虔诚的佛学功底,因为信仰不能有一丝的错乱和违背。

土旦和他的徒弟们很忙,订单都排到几年后去了。他不缺钱,但是也不富裕,因为土旦把所有盈余全数捐了出去。拍摄当日,土旦的徒弟们正在打造一尊成本造价30多万的莲花生佛像,那是他捐给一个寺庙的。像这样的事情,他年复一年。当时,他拿着刻绘工具笑眯眯地告诉张景,自己生活盈余完全是因为佛祖保佑,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看着那张没有一丝杂质的笑脸,张景心里生出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久久不能散去。他觉得土旦几乎改变了自己对世界的原始认知。一直以来,他都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在央视工作的那几年总觉得低人一等,甚至有些卑微。出来单干后,他,存了些钱买了辆几十万的进口车,每次回老单位都把车停在最显眼的位置,就是想让人看见觉得他过得挺好。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自负到爆棚的自卑感,随时都会跳出来。他想让人看见,又怕有人看透。

直到遇见土旦,他开始尝试推倒自己的内心世界再试图去重建。

2018年,在拍《寻找手艺2》再一次去拜访之前那些手艺人时,他去见了见土旦。所幸,土旦毫无变化,就如初次所见,如初次所做。当时,他心里埋下了一个心愿的种子——想要做和土旦大师一样的人,把自己的《寻找手艺》一直拍摄下去,并免费发布给观众欣赏。

他想可不可以不赚钱,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障碍、痛苦和无能无力,只是去做这件事,坚持下去,为了最初萌芽的那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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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土旦那里留下的记忆是一种渗入骨髓、直击灵魂的感动,但张景在《寻找手艺2》开拍时,第一个去看望的却是那个“末代陶器传人”——刘新文。他和土旦不一样,一个是名声在外的大师级人物,根本不需要张景的镜头来改变些什么,而面对刘新文,张景还想给他以及他这类人带来些许经济上的改变。

所以在去之前,张景觉得那部已经播出来的纪录片一定能给他带来改善,甚至给整个镇、整个行业带来改善。但是4年不见,大叔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了。看着满院子堆叠起的陶器罐子,听见刘新文告诉他说自己现在不喜欢卖东西,喜欢存东西时,张景有些无可奈何。他仍然记得刘新文曾说过,做陶器就是他养家糊口、安生立命的手艺。

“以前整个镇子有四五百人做陶器,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不干这个,拿什么讨生活?”

充满希望的开头,略带失望的结尾。张景开始意识到,可能《寻找手艺2》的拍摄就是再一次寻找初次的他们,看看他们过得怎样。

即使看见的是失望,张景也没有机会在4年后的第二次拍摄中见到那个在勐海一个村子深处做伞的坎温老人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坎温老人的情景。80岁高龄的他穿着一件深色背心盘着双腿靠在一面土墙下坐着,松弛的皮肤贴在干瘦的骨头上,镜片下的眼神敏锐而坚定。老人是村子里面现存唯一一个会做这种油纸伞的人,伞用一条竹片做弹簧,借用竹筒产生弹力,非常巧妙。做了45年伞的老人,每天的量产不超过一把。

拍摄那天,老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给他们做了把伞。纪录片出来后,不少观众给张景留言想要买伞,他给老人家属打去电话,却得知老人已在2017年的初夏去世。

没能控制住眼泪,想起老人在做伞过程中那八次绷伞的表情,他心里空落落的,知道又有一项民间手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他却无能为力。

当拍《寻找手艺2》再次走遍之前那些拍摄点时,他才彻底明白,其实自己拍一部纪录片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现状,也改善不了他们的生活,手艺的消亡是时代发展的鱼肉,无力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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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办法把别人的生活变好,但他却真的把自己的生活变坏了。

在第一次拍摄时,张景在短时间内拍了很多素材,那时候他产生了一种麻木感,觉得自己找不到任何激情,只剩下无休止的机械似的运转,有一种掉入了无尽的黑暗、看不到光的感觉。

张景的兄弟们知道后,带着拯救好友于水火的心劲儿自费前来探班。他们大多都是同行好友,试图全力来说服他。从专业角度来论,整个片子在方向把握和运营上都是超常规的,他们一致觉得他这是在自寻死地的玩火。而张景的偏执哪里容得下“专业人士”的建议,他觉得片子所有的走向和脉络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百毒不侵地拒绝一切走商业化的建议和机会。

他开始觉得自己和这些哥们儿走远了。

“深谈浅出”的效果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相比专业技巧,他更注重按自己的内心去索取。为此,一些同行甚至往日的同学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张景说:“我不在乎。”

兄弟们默默走后,他才开始思考,自己为了拍摄《寻找手艺》卖了一套房,借了50万,这段时间里可能没有任何收入到底是为了什么。虽然提前给妻子留足了生活费,但对于一个有责任感、爱家的男人来说,他有些痛苦。

那些日子,他像一只找不到门的困兽,憋着一股火在栅栏里左右乱晃、横冲直闯。他觉得身上的盔甲裹得更紧了,勒得自己无法呼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处在一种虚妄的游离状态,知道自己被那次谈话影响了。

他想要不在乎,又想要被认可。

“看开”其实或许就出现在某一个瞬间,像一个连续的抛物线,从低到高、从高再走低,周而复始。

在黔东南的一个村子里,张景拍了两个造纸的老奶奶。老奶奶们说,那是她们最后一次造纸,因为销路不好。稀松平常的步骤,和之前很多手艺比起来,略微有些微不足道,但在做完纸后,老奶奶对着镜头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这次我们的照片和名字就可以到北京了。”

那一刻,张景突然想起之前一个好友对他说的一番话,“按照自己的长处和爱好做事情吧。感受每一个拍摄的场景,高于人、高于物,这样才能体会他们背后的文化和心理。”

他开始思考到底拍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展现手艺,还是为了记录那些瞬间?他开始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传递那些带着温度的东西,让更多的人去感知。

差一点,他就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为何。

《寻找手艺1》播出后,在这个片段中,满屏的弹幕,写满了“到北京了,到上海了,到重庆了,到广州了.......” 他的心再次受到震撼,那种被人在乎的感觉透过满屏的弹幕直击内心。他开始觉得自己很厉害,像一个特立独行的“侠者”。

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能不能成为一个被世人定义的成功者,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更多的,只是想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畏将来的种种困难,也不念过去的种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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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7年4月,耗时两年半,修改了60次,采纳了2000多名非专业人士问卷评分的《寻找手艺1》,终于被张景上传到了B站。那时,他觉得自己的片子总算是可以见人了,心里也一直有个衡量的标准——只要豆瓣评分低于8.5,那就不能算合格。

所幸,《寻找手艺》系列远高于此。

上个月,《寻找手艺2》获得了深圳影像节最佳创意作品奖。张景说这是个喜事,但在他心中还在乎着别的东西。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在乎豆瓣评分的高低?他说:“因为这是全国观众给的评价,纪录片拍给谁看?当然是观众!而我只是一个推手,传递这些带着温度的东西。”

2019年年底,张景完成了年初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拍完《寻找手艺3》和完成一部评分8.5以上的作品。

他说,在2020年也会如此,继续。因为这是他新一年的心愿。

原标题:《他关闭公司,从零开始拍纪录片,只为寻找那些温暖的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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