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游记|吕文浩:台湾研究生培养一瞥

2020-01-21 15:15
北京

學人Scholar

文 | 吕文浩,社科院社会史研究室副研究员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讲究学术规范的研究生论文

我对台湾的研究生论文很早就抱有强烈的好奇感,到台湾之后,只要有机会,就想参观一下台湾各图书馆的学位论文专区或阅览室,也曾在网上下载了一部分硕士论文。这是由于以前在北京曾经读过一些纸本的,更多的是PDF格式的台湾硕博士学位论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感觉台湾硕博士学位论文有这么几个特点:

(1)程度比较整齐。不像大陆的硕博士论文质量极为参差不齐,优秀的固然和台湾的论文不相上下,但也有为数不少的论文做得很粗糙,极个别的论文简直有点“不堪入目”。我阅览台湾研究生论文也不算少了,感觉特别差的论文还没有遇到。

(2)篇幅普遍比较大,硕士论文写上十来万字相当常见,写上几十万字而且出版专著的人也为数不少。在我们这里,博士论文的篇幅常常和台湾的硕士论文相当。据说,这是由于长期以来台湾自己培养博士生很少(大多数想读博士的人到美国留学去了),在老师的心态里把硕士生当博士生培养。

(3)遵守学术规范,选题大小适中,有模有样。甚至个别论文创意无多,但特别能旁征博引,不仅中文资料繁多,而且对国外的学术动态也了如指掌。

我之所以特别关心台湾的研究生论文,主要是想看看老师们怎样以规范的学术训练学者。众所周知,相对于一般的研究论文,学位论文的规范性要更强一些,它们更能体现一个地方对学术写作最基本的、公认的要求。

在台湾几个图书馆的学位论文专区或阅览室,我把有关中国近代史的论文大体上都浏览了一遍。在大学图书馆学位论文阅览室里,常常能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他们早已成名,但他们的学术起步之作还静静地躺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供人公开阅览。一般而言,本校收藏的仅限于本校的学位论文,但往往几十年的论文都按院系放在一起,从中可以看到一部学术发展的历史。而中研院图书馆的学位论文则是零星的,大概是由在大学兼职的研究员赠送的,所以很不全面系统。收藏学位论文最全的是位于中正纪念堂附近的“国家图书馆”,近几年的论文全部开架阅览,年代稍久的则需要填单子调阅。据说在“国家图书馆”的网上可以下载学位论文,但需要账户名和密码,我没有这个条件,就没有从这里下载一篇。

有一次和台北中研院近代史所的游鉴明教授聊天,我提到了对台湾研究生论文的良好印象,很得她的首肯。她自豪地说:“美国人往往觉得学位论文不成熟,其实台湾学生写起学位论文来是很下功夫的,老师要花很多时间来指导学生。可惜好多硕士生毕业后不再做学问了。”说完她指着书架上的那些近期出版的硕士论文给我看,其中有台湾出版的,也有大陆出版的。在这里,我才知道从2011年6月起,天津南开大学侯杰教授主编的丛书“台湾硕士博士历史学术文库”,开始在山西教育出版社陆续出版。第一辑有关妇女/性别,共8本。在丛书的“写在前面的话”里,侯教授写道,十几年前开始与台湾学术界交流,除了分享彼此的研究成果以外,还将台湾学者培养研究生的成功经验移植到自己的教学实践中,感到“我的学生们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这次大规模地出版台湾硕博士论文,是想将台湾研究生培养的成果与经验惠及更多的青年学子。

台师大的一次课堂体验

要想体验台湾的研究生教育,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走进课堂。10月11日那一天,台北是典型的“桑拿”天气,我和助教段君一起去台湾师范大学旁听黄克武教授的“中国思想史专题研究”课,那天出了很多汗,喝了很多水。从下午2点到6点,连续听了4个小时的课程,思想上受到了很多启发,印象十分深刻。这门课程是读书讨论课,一学期上10次,以阅读专题文本的方式探讨中国思想变迁的重要议题,每次有一个议题,包含四五种文献,中文英文都有,有论文也有专著。课程要求如下:

(1)学生必须研读每周指定读物,并撰写阅读心得,阅读心得(不超过三页,行距为两倍行高)应于每周一下午五时之前以电子邮件寄给授课教师,并参加课堂讨论。本课程无期中考与期末考,亦无学期报告,学期结束后需合并提交9次的报告。

(2)如无法上课,必须事前请假,无故缺席超过三次,学期成绩即不及格。

(3)学期成绩评分标准:上课出席、讨论;每周作业成绩,各占二分之一。

(4)本课程欢迎旁听,然未曾修过课的旁听学生亦须提交作业。

上这个课,并不是听老师讲和记笔记这么轻松,阅读、写作、出席、口头报告、参与讨论,五个环节缺一不可,还真是一份苦差事。上这门课的共有6名学生,其中5名硕士生1名博士生。硕士生中最活跃的数来自南开大学的交换生翟君。这门课是这样上的,首先由授课教师简略讲一下关于这次讨论主题的基本想法,以及为何选择这几种文献等,然后由助教综合评论这次读书报告中出现的问题,之后由每个学生报告,报告完毕后接受大家的提问和讨论。报告、提问和讨论结束时,这门课也就结束了。因为要让每个学生都有充分的展示和讨论机会,课程时间拉得较长,4个小时才能结束。

说句实话,总体上来说,那次课程中各篇报告的写作和讨论水平大都不成熟。这一点黄克武教授一开始就提到了,说这个班学生报告的成熟程度不及上学期的那个班,大概由于这是研究生一年级第一学期的课程,学生们对于这种训练还缺乏必要的准备和适应。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一耐心地帮助学生分析问题,提出解决的方案。我记得,其中一位学生的报告写的是某篇论文的概要,加上一些自己的理解。黄克武教授提出,最好不要这样写报告,这样容易被一篇文章的视野和思路罩住,跳不出来,他建议整体阅读几篇观点和视野相异的文献,思考何以同何以异,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写出自己的思考。还有一位学生写的题目比较泛,笼统地说中国如何西方如何,最后得出结论说应该结合中西方的长处之类的。黄克武教授提醒这个学生,写东西一定要学会论题的specific(具体化)。我想,这种训练研究生的办法是比较有效的,如果缺乏针对性,学生未必有深刻的印象;但如果是针对他们自己的文章提出来的,下次写文章时就会注意和避免这些初学者常见的问题。

天下大概没有几个人是天生的学者,学者的思维绝大多数都是后天训练出来的。尽管我这次在台湾课堂上见到的研究生,他们的表现略显稚嫩,但我相信假以时日,经过三四年的细致训练,他们大致都能对学术思维要求有一个基本的理解与掌握。台湾的硕士博士论文之所以能够有较高的质量,并不是由于台湾研究生的个人天资高于内地的研究生,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由于他们的训练比较得法吧。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课程开始前的一个细节,再次印证了对台湾学生知书达礼的基本印象是一点不错的。上课前,学生全部到齐,黄克武教授还没有到,我便到饮水间去接水,在那里发现饮水机旁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排白瓷水杯,杯子的外壁上用胶带粘着打印加粗的老师姓名,什么黄克武老师、张力老师、林满红老师,等等。大约是为了礼貌起见,姓名后面都加上“老师”两字。到教室后,黄教授也到了,学生将一杯水递上来。课间休息时又有人把水添上。瞥见老师接到水杯的那一刻,一种特别的温馨和感动涌上我的心头。

新竹清华的“深度交流”

1997年冬天,我曾和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读博士的台湾留学生钟月岑有过一次愉快的交流,事后还得到她从美国寄来的两本书。之后有很多年,我们各自忙于工作和各种生活琐事,除了从朋友那里偶尔知道一点对方的消息以外,有十几年未通音信。这次到台湾后,意外地得知,钟月岑已经在新竹的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任教了。在政治大学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我们竟不期相遇了。中午聚餐时,钟月岑邀我到新竹清华大学去看看,我早有访问之意,所以就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因那时我已快要回北京了,钟月岑来不及向学院申请邀请我作学术演讲,她便特意安排我和她的研究生作一次三小时的“深度交流”。

可惜,那天我从台北出发得有点晚,原定9点钟到校,实际到的时候已经10点钟左右了。钟月岑安排她的两个研究生带我在学校里走走,到各处了解点情况。她把自己的车钥匙给了学生,由他们陪同我转。

我是北京清华大学毕业的,被朋友们称为有“清华情结”,所以看新竹清华的风物和掌故,特别有兴趣。当我们走到已故梅贻琦校长的墓园“梅园”时,便一起聊起了梅校长的名言等,其中一个学生说:“老师,你不是写过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文章吗?”我有点惊讶,便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学生解释说,钟老师前几天安排他们两人来陪我在校园转转,他们便事先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我的情况,已经看了我的一些文章。还说,钟老师总是这样,每逢有学界朋友来访,就安排研究生和来访的朋友进行“深度交流”。看来,这两位学生可不是简单地帮老师接待朋友啊。

1962年5月19日,梅贻琦病逝于台大医院。他逝世后,葬于新竹清华大学校园内,取名为“梅园”

校园风物看过后,两个学生说是要在某个楼前接从台北赶来的师姐——博士生柯小菁。据他们说小菁平时住在台北,一星期来学校一两次。她平时在中研院近代史所兼做游鉴明教授的助理。这次为了在新竹和我进行“深度交流”,被钟月岑召回来了。很快就见到了柯小菁,果然不出我的预料,我在中研院近代史所6楼多次见到她,知道她是游鉴明教授的助理,还偶尔说过几次话,但一直不知道她就是柯小菁。据小菁说,她从硕士起就跟游老师读,因游老师不是清华的专职教授,学校规定,如果选择校外老师作导师的话,必须同时选一位本校教授作共同指导教授,钟老师就是她的共同指导教授。因她在学术上主要是跟游老师的,所以她租房住在台北中研院附近,平时的学术交往主要放在中研院近代史所。听到这些情况,我颇有点感慨,一方面觉得让小菁专程为了我来一次新竹有点太麻烦了,另一方面对钟月岑的负责态度深感敬佩。对于一位有点“挂名”意味的学生尚能如此负责,对于其他的学生就可想而知了。

中午的聚餐安排在校外的一家餐厅2楼,人不多,非常清静,饭菜丰俭适中,没有冲淡“深度交流”的主题。来的研究生共六七位,还有历史研究所的李卓颖教授作陪。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从他们各位学位论文的选题和构思,聊到研究生的读书报告和英文阅读,以及写作技巧,等等。聊到一半时,钟月岑招呼坐的离我比较远的一拨学生换过来,使人人都有机会和远来的学界朋友交流。

餐毕,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几位研究生又带我参观收藏丰富的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图书馆。那天从新竹回台北是和柯小菁一路走的,出发时已经是大约下午5点钟了。

对于我来说,多半天的交流收获颇多。至于我所说的一些事情、看法是否对这些同学有启发,那就不得而知了。令人感兴趣的是钟月岑这种着意培养学生的方式,虽然很难说和来访的学者交流对于学生一定会有多少直接的、看得见的收获,但我觉得思想火花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不同经验的碰撞,那些看似不经意的闲谈,也许会有某一句话触动了你的心灵,给了你启发。学习有很多途径,真的不一定要局限在课堂听讲、书斋苦读等正规的途径啊。

那天聚餐时,我夸钟月岑对学生用心很多,她笑笑,点头默认,同时说:“是啊,培养学生费时间很多,但与老师的升等没有什么关系啊!”时隔这么久,这句话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留着,成为我在台湾的美好记忆之一。

(原载《博览群书》2012年第5期)

原标题:《学人游记|吕文浩:台湾研究生培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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