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财富自由”后,才有资格谈梦想和幸福吗?

2020-01-20 18:53
北京

原创 李厚辰 看理想

文 | 李厚辰

这是2020新年的第一篇文章,在这个名为“李想主义”的专栏中,谈谈离“理想”最为遥远的东西吧,今天我们聊一聊“生计”。今天的聊法,在这个年前的日子里,是合适的。

有一天晚上和一个朋友去一间酒吧,生意不多,酒吧中就只有我们两人和酒保。酒保小伙子天性热情,就和他攀谈起来,后来发现是同乡人,他便打开话题说起他自己的生活。

很年轻的小伙子,已经结婚,幸运地有可爱的女儿。和妻子同在大都市打拼,而孩子在四川老家,他当然既迷茫也为生计忧虑着,想到买房,想到孩子的教育。

他想赚一笔钱,然后回老家做个生意,这个时间的期限,他的设想是十年。

很快他提到了“虚拟货币”,眼里露出一些谨慎的希望,试探性地问着。我们当然立即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这是又一个当代人的财富梦想,一种一举解决“生计忧虑”的捷径,扑灭了这个,也不代表不会再有下一个。

我们劝他兴许可以早点回到老家去,毕竟孩子还小,在父母身边更好,他坚持认为他得赚到一笔钱才可以,当然也理解,在这个时代抚育孩子,他有他的计划和苦衷。

这是一种广泛的忧虑和幻想,这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共通的命运,“生计忧虑”本可以成为我们彼此理解与关怀的机遇,但现在,却成为了我们彼此的竞赛。

1.

大赛场

我们是不是太习惯于这种竞赛了——

房间的面积,补习班的水准,国际化的旅行目的地,手机型号。粉丝的数量,收视率,头衔,排行榜。

我当然不会主张诸位过上清心寡欲的生活,我也做不到,城市生活确实提供一整套水涨船高的生活标准。路边餐厅的档次,网红店装修完毕,价格也随之提升,高利润率的服装鞋帽品牌商业上更成功,他们塑造着都市的景观。

这套大竞赛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基于“势利”的竞赛,也是商业间利润率的竞赛,集约的都市,就是这样的大赛场。

大赛场裹挟着移动支付与信贷,不知不觉赛况加剧,账单越来越长,在还谈不上积累的时候,负债便开始了,这让“生计忧虑”的终结更加漫长。

所以,让人在其中不沾染烟火气息,低物欲的生活,对绝大多数人既不可能,兴许也无必要。

这其实是在说,大多数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其实已经脱离了“温饱”的忧虑,而进入了一种“充分消费”的忧虑。

因此我们的“生计忧虑”,那位开朗酒保的“生计忧虑”,就是一种“充分消费”的忧虑,我并不批判这个,让我们把它接受下来。

在今天宣导“孔颜之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论语《述而》)”,或者说,在任何时代宣导“孔颜之乐”都是最严苛标准,我们先不着急一步跳到那里去。

今日为“充分消费”而生出“生计忧虑”,是一件必然的事。不过等等,这也不意味着,这场竞赛中的一切,我们都该照单全收,我们在其中接受了好多额外的东西。

肉的涨价,并不会让任何肉突然好吃一点。但不知为什么,衣服的涨价,鞋子的涨价,就会让他们的美感或时尚感成倍增加,更不必说房子的涨价了。

把一双乔丹的限量鞋摆在仓库里,纹丝不动的情况下在炒家手中高速转让,价格一再攀升,是今天我们称为“炒鞋”的全新形态,以至于价格太高,之后的炒家并非买下一整双鞋,而是0.15双,并贷款借钱来炒,这听上去荒唐极了。但如果是0.15个比特币呢?0.0000015个公司呢?这事儿突然就合理起来了。

我明白这有经济学上的解释,成本、预期、心理阈值……等等,这不过是要说我们都是快感和数字的奴隶,面对这一切我们无法自由选择。

这就是这场大竞赛中的形态,经常被冠以“存在即合理”的说辞,被当作现成的“规则”接受下来,等待人们不断投身其中。

2.

入戏

我丝毫不否认自然快感的存在,贵的餐厅比便宜的餐厅好吃,贵的酒店比便宜的酒店舒服,贵的手机比便宜的手机好用,谁要否定这些,也许就太不尊重“经验”了。

但随纯粹价格涨跌而影响我们的感觉,或是发明稀缺,套上金融化的逻辑,以作为这种“生计忧虑”中的衍生游戏,也许是我们“入戏太深”。

不过局中人,总是不够自知。

每个人都该有一个经验,深夜去到彩票站,尤其是那种现开型的彩票,静静的凝视里面的人,男女老少,看那里面的人一张一张的刮着,兑奖,再刮,再兑,这是座落于城市赛场边缘的景象,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震撼教育。

那是生计忧虑到达边缘的产物,混合着绝望与执念,一种短期彻底摆脱生计忧虑的期待。如果你足够诚实,总能从那上面看到一些自己。

《人在囧途》

彩票竟然有着预测和分析,股票也有,当然因为宏观经济和公司运营的因素,股票的预测含有更多的实质,不过基于技术指标的短期预测,也是一种“统计学归纳”而已。这里面都是对概率和决定论的渴望。

在纯粹概率与决定论的基础上,这与我们的“个人”无关了,不管我们是纯粹试探着自己的运气,或是尝试把握经济世界决定性的规律,这都完全在我们自己的内在世界之外。

仔细看着这个“生计忧虑”的世界,它哪里都有点像是一个彩票摊,那里面有很多的运气,也有些模棱两可的规律,你刮出了不少的“再来一张”,就像是你的工资可供你下个月继续如此为“生计忧虑”,直到你……

3.

假设

对生活的描述中,常常听到一种假设:“如果我可以不必为生计忧虑,我就可以追求……”,很多人将人生意义的寻找,精神的成长建立在”生计忧虑“彻底解决之后。

也就是说,大多数人也没有他们平时表现得那么虚无或犬儒,某一部分的我们认可还有“追求”这回事,同时也知道这种追求既难也值得。

但是,这些需要发生在“生计忧虑”解决之后。这其实让“生计忧虑”的彻底解除成为了最困难的事,我们获得“更高价值”的可能性,被“生计忧虑”扼杀。

这是上面那种“决定论”的自然延伸,“金钱”成为彻底决定着我们生活的要素,在外在的“金钱”问题彻底解决之前,我们的内在世界寸步难行。

因此遥遥无期的“财富自由”才成为最共通的梦想,因为那假设着“真正人生”的开始,我们在获得一种“自由”后才有机会谈及幸福。

《大佛普拉斯》

听出来了吗?这是一个障眼法——

“生计忧虑的解除”实际上是比“真正人生”更加困难的目标,反过来,我们依靠想象着一个“真正人生”来摆脱对“生计忧虑”的注视。

如果一个人描述,只要摆脱“生计忧虑”,他就有机会写出“伟大小说”。那么只说明忍耐“生计忧虑”是一个比写出“伟大小说”还要困难的事情,那为何忍耐“生计忧虑”不是一件更有价值的事呢?

是的,如果像我们最开始所说,在水涨船高的大城市中生活,“生计忧虑”不可避免,那么“生计忧虑”就是我们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而非“生计忧虑”解除后,我们臆想中需要实现的某个目标。

4.

“自由”

但如果我们真的面对,生计忧虑看上去是如此的没有价值。

勉力工作不过是为了支付下个月的账单,然后是再下个月的账单,仿佛一切都仅仅是重复,且这个重复中包含着一种“悲惨”,尤其是与今日“消极自由”相冲突。

简单来说,如此不自由的处境,只是为了维持着这种不自由。在这个情况中,“生计忧虑”当然没有任何价值。

我希望能够把这个问题说得足够明白,以便引出我真正要说的东西,面对“生计忧虑”的困境,也许有以下的几种方式,我们能够从中强迫自己找到一些“价值”来:

一,促使自己相信这不仅仅是“维持生计”,在工作中有更高的价值,这是最寻常的方法。之前有一篇谈论企业“使命”的文章,我们已经详尽的分析过了。

二,将“为生计而工作”当作每一个人的义务。

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转向,这意味着放弃一种想象,即那种”财务自由“的状态,认为欲望可以被轻松满足,每一个目标都可以充分地展开,每一种突发其想都可以实现。

但所有这些想象中的“自由”,仅仅成为一种对当下生活的彻底否定,对一切负担的贬低。

试想,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产生那种可以迅速获得一切的幻想,从不希望着可以依靠金钱排除一切障碍,兴许“生计忧虑”就从不会是一个如此骇人的东西。

不过这同样很难,因为信息的流通,自媒体炮制的文章一再向我们展示两个信息:

首先,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确实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依靠金钱获得了一切的自由,依靠购买助长他们的一切“梦想”,这些信息通过专访、纪录片、报道被我们知晓,赤裸裸地展示着这样一种生活的实存。

其次,这种生活似乎还是可期的,彩票、创业、各种各样的投资,地产拆迁,白手起家的普通人获得巨大财富,进入那个我们期待的“自由”。

5.

两个世界

因此我们依照“生计忧虑”被分为两个世界,这也许是最重要的世俗划分,一个依然困在“生计忧虑”中的世界,和一个每个人都努力前往的,“财务自由”的世界。

不过我想很多读者也未必真诚地期待“财务自由”,大多数人认为那遥不可及,实际上更现实的,像是那位酒保,他应该没有“财务自由”的宏愿。

但他也为自己标注了一个想象中的价格,在这个价格之后,他将进入追求“真正人生”的阶段,在那个阶段里,他回到故乡,和他的女儿在一起。

不过我想说的是,真正在所谓“财务自由”后就踏上“真正人生”的人,凤毛麟角。

大多数人当然在追逐着更高的财富,而很多人在达成了“想象中的价格”后,依然在为一个“更高的价格”奋斗着。

《大象席地而坐》

因此我们看清被划分的两个世界,一面是“生计忧虑”的世界,这个世界受到必然的经济定律和纯粹运气的支配,在这个世界里面,除了更多赚钱,我们不应该思索太多别的事情;

另一面的世界是“解除生计忧虑”的世界,这个世界烦恼消失,自由因为购买力的足够而降临,人们终于获得了他们自己的意志,可以开始追求他们的“真正人生”。

在你赚到足够的钱之钱,你活在外部的,和自己无关的世界,当你足够有钱之后,你开始过与你自己相关的生活,一个内在的生活。

6.

内在考验

“生计忧虑”是个纯粹的外在世界之事吗?如果真是如此,余秀华的诗算是什么呢?胡波的小说和电影又算是什么呢?

一切富有才华之人在“生计忧虑”中,岂不是在一个最“悲惨”的状态中?

也许吧,我无法主张在“生计忧虑”中人是幸福的,不过我们恰恰可以看到将这种外在考验转化为内在考验的路径。

当然,是“美学的”。

工人能够从流水线的机械和不自然中提炼美感,若要说一种最极端而反复的“生计忧虑”,具有最机械的状态,那就是流水线的生活。

但我们已然发现,这种外在考验可以转化为工人的内在考验,成为他们创作的源泉和动力。

从这里面找到“美学”和“意义”是幼稚吗?是过于”浪漫“的吗?反过来想,我们将“财富的”、“权力的”、“美的”、“意义的”都赋予富裕的阶层,这会不会是一种更大的残酷呢?

我并不歌颂”生计忧虑“,也在此处丝毫没有“苦修”的劝导,仅仅是说,既然“生计忧虑”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可避免的困境,而又没有人要在这里做“颜回”,那么,仅有的方式就是面对这些“生计忧虑”,你要么编造一个“二分世界”的神话,塑造一个“购买的自由”,以便在自由后发展自己的内在世界。

或者,何不就是现在呢?

当然你要警惕《寄生虫》或《小丑》这样的叙事,这很容易分辨,在余秀华的诗中,她是悲惨的,但也富有尊严和自我的。

而在《小丑》和《寄生虫》中,“生计忧虑者”是无能为力而疯狂的,这样的悲惨当然释放了我们的自怨自艾,但这实在不是我们转向内在考验时需要的情绪。

我们在内在考验中需要的,是在重复的、看似仅仅维持着“生计忧虑”的永续的无意义中,找到发现的意义——那些我们以为要在“财务自由”后,才会发现的东西。

当然那不一定要是余秀华式的,也可以展示为一种真诚的自嘲和反思,像是几乎所有卡夫卡的小说。

别忘了,卡夫卡是典型的,一边“生计忧虑”,一边进行创作的作家。他那苛刻的父亲甚至为卡夫卡仅够支付账单的工作命名为“Brotberuf (卡夫卡的生计)”,而卡夫卡本人当然蔑视这份工作。

他对“生计忧虑”的蔑视,恰恰转化为他内在的考验,与所有对于官僚结构中人的辛辣讽刺。像卡夫卡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尾声.

尊严

聊“生计”,最终依然聊到了“理想的”。

这兴许是合适的,尤其是对那些真正经历着“生计忧虑”的人们,让自己如何不要想象着一个二分世界,并从经济世界的决定论和运气中脱身出来,直接进入那个“自我的世界”。

在原来的臆想中,那需要“完成自己的价格”才能开始。何必呢?

现在就追求,不管那是爱情,是婚姻,是子女,是灵性的增长,是精神的强健,是尊严,尤其是尊严,很多的尊严,从日常生活中来的,从对“生计忧虑”的内在考验和审视中得出的,我们最终要的就是尊严不是么?那么,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关于那位同乡的酒保,我多想能够找到可以和他沟通的方式,让他得以回家和他的女儿在一起,他希望对他的女儿好,那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本文原标题:《生计忧虑与财务自由》,作者:李厚辰,编辑:猫爷,文中图片来源于《大象席地而坐》《大佛普拉斯》。查看更多李厚辰文章,可在后台回复「李想主义」。

原标题:《只有“财富自由”后,才有资格谈梦想和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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