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一节|从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谈起

林叶
2019-12-31 21:29
来源:澎湃新闻

尽管平时私底下经常听到关于国内各种摄影节的批评声,但是在今年11月底去厦门看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之前,我还是抱了很大的希望。毕竟在这个摄影季中,能够看到从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带过来的优秀摄影作品,以及集美·阿尔勒发现奖的提名作品,我相信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乘坐高铁到达厦门北之后,才知道厦门已经开通了地铁,这对我这样一个喜爱轨道交通的人来说,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换乘途中,就已经看到通道上方的屏幕上正在播放有关集美·阿尔勒摄影季的消息,而马路上许多地方也都能看到广告,多少能感受到这个活动在厦门应该已经成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事件。 

厦门地铁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的报道。林叶 图

因为到得比较早,正好赶上施瀚涛、吴鼎、严怿波三位同样从上海去的嘉宾在言几又书店做的讲座《影像中的哲学思考》。看到观众济济一堂,踊跃提问,气氛热烈,而且所提的问题质量都相当高,真是让人感到惊喜。我感受到,这座城市应该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好了接受世界优秀艺术作品的准备。

看展览:阿尔勒单元VS发现奖单元

今年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的展区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在厦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内,主展场则设置在集美区新城市民广场展览馆。据说,今年的规模已经有所缩小,往年在厦门岛内也有一些展区,规模更加庞大。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规模恰到好处,更有利于集中展示优秀的摄影作品,而不致于被多余的展览空间所累,为了填充空间额外增加展览内容,反而容易导致展览整体质量下降。

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主场馆入口 林叶 图

本届摄影季由印度影汇、阿尔勒单元、集美·阿尔勒发现奖、中国律动、无界影像等八个单元组成。今年的展览主宾国是印度,在《回眸印度摄影:从殖民到当代》、《催化剂》这两个部分展览中,不仅能够看到印度丰富的历史影像资料,了解到殖民时代摄影在印度的运用,以及外国殖民者看待印度的视线与影像控制,还能够看到一批当代摄影家在全球化、多样化环境下对印度的观察,以及对社会性别、身份政治以及移民、亚文化等诸多问题的探索与批判。

阿尔勒单元则带来了今年夏天在法国阿尔勒摄影节上亮相的八个展览,能够让我们领会到目前世界优秀摄影作品与相关的摄影研究。其中让我感到相当震撼的是菲利普·尚塞尔的《数据地带》,他以直接摄影的方式不断拍摄、记录并探索世界上的各种敏感区域,将世界各地的生态创伤、混乱的社会状况、现代化的衰败与危机展露在我们面前。展览占据了相当大一个展厅,整个空间被若干粗大的支柱分隔开,照片与照片之间互相对照呼应,非常形象地交织成一个充满危机的所在,让人心生恐惧,不得不对人类所面临的现代性危机进行反思。

菲利普·尚塞尔,数据地带 #14,法国,马赛市,北部及南部地区,2017年/2018年。照片由艺术家和Melanie Rio Fluency画廊提供。

伊万洁利亚·科里亚特的《生者,死者和海上人》则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充满悲情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摄影家所关注的是世界各地社会交易链条下的个体命运,在那些像电影场景一般充满剧情感的照片中,那些被残酷的现实逼迫到绝境的个体正努力追寻属于自己的温暖,守护自己的尊严。这些弱势群体、边缘人士的群像,将我们的视线重新折射回我们自己的身上,让我们学会如何把握自己灵魂中该有的对抗之力。

伊万洁利亚·科里亚特,无证件小姐,来自《贝鲁特小说》系列,选自“死者,生者与海上人”

当然,最让我关注的还是集美·阿尔勒发现奖这个单元中的作品。相较于那些创作方式更趋向于传统摄影方式的阿尔勒单元中的摄影作品,发现奖单元中的作品则更多地趋向于当代艺术式的创作模式。

例如本届发现奖得主易连的作品《痴人说梦》就是用成百上千张他睡梦状态下的肖像照来营造一个梦幻荒原,照片上如弹幕般写满了他所做的每一个梦,展厅中则设置了几个影像装置,播放他拍摄的一些录像作品。这些录像或荒诞不羁、或离奇诡异、或安静神秘,建构出另一个非常具体的平行世界,人们在展厅中徘徊观看,仿佛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穿行出入,身陷于某种亦真亦幻的漩涡之中。

易连,影片截图,出自《惊|蛰》,2013年。单屏版,彩色,有声,HD。时长:8分40秒。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转身进入隔壁展厅,就会迎面撞上屏控小姐打出的“无意识拳”。所谓“拳”,就是对自身遭遇的现实问题的对抗,而“无意识”则精确概括了她“出拳”的状态——某种直觉的、条件反射式的应激反应。在《退步的小动物》这件作品中,她将视频的时间轴反转,让小企鹅的前进变成后退,并将影像反转成为负片,产生某种抽象的效果,表达了她对“进步”与“退步”之间关系的某种反思。在《理想的图》中,她将“理想(RISO)”速印机印制出来的图像(Risograph)转化成隐喻,借以表达自己对“理想的政治意识”的某种天真的想象。而围绕在展厅周围的一排标语“假如我获奖我就,分参赛者一人十千?”,则直接将拳头对准了既有的评奖机制。

屏控小姐作品展览现场 林叶 图

在另一个展厅里,吴鼎运用摄影、录像、声音、语言、色彩、装置等不同媒介手段,通过视觉元素来演绎哲学或精神性的话题,让空间中的每个元素互相联系、启发、转化,形成了某种理性的混沌场域,让人从中体会到某种终极的秩序。

在刘纡的作品《停泊在车站的愚人船》中,一个个被现行社会秩序强行排挤出去的那些“愚人”——台北车站里的流浪汉,正对着镜头外的观众絮絮叨叨地诉说这自己内心那片不为人知或者说人们不愿意去了解的世界。

刘纡作品《停泊在车站的愚人船》展览现场 林叶 图

同一面展墙的另一边,展出的是严怿波的作品《浑沌》,他所关注的同样也是社会上的一些边缘人。他的作品赋予这些被人有意无意忽视了的群体以某种尊重的视线,凸显他们在社会中的存在,同时他也以自己的方式探讨了现在几乎对所有人的生活都产生深远影响的社会监控问题。此外,张文心、彭可、唐晶等其他几位发现奖的提名艺术家也都带来了非常优秀的作品。在我看来,他们的作品即便是放在国际上也都毫不逊色。

聊问题:如何拥有一个良好的艺术环境

不过,本次摄影季也同样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身为艺术总监和展览执行的零零,在本次摄影季中既是女性摄影师奖的评委之一,同时也是被提名艺术家的策展人,这种情况难免会让人产生疑虑。尽管事后有消息称零零最终没有真正参加评选,但是作为一种常识,理应从一开始就要避嫌,以免引发人们的合理性质疑。此外,在展览制作上,也存在很多不专业的地方,展场搭建整体上品质较低,有很多地方木板变形、墙面不平,甚至一些照片粗糙的输出装裱质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展览的效果。

12月6日,微信公众号“联合公告”发表了一篇文章《行业失范已成常态,艺术家该如何应对——以集美阿尔勒摄影季为例》。这篇文章是由本届及往届集美·阿尔勒摄影季的部分参展艺术家联合发起的一个声明,文章中详细讲述了集美·阿尔勒摄影季存在的一些问题,除了上述这些情况外,还提到了很多艺术家、策展人在参与整个项目的过程中遇到的在评选、沟通、展览准备、合同、布展制作、差旅条件等方面的各种问题。当然,其中提到的大部分内容,早就已经是国内艺术行业的通病,但恰恰因为如此,这样的发声才越发珍贵且有意义。除开艺术机构本身的问题不说,之所以这些问题会成为行业通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艺术家、策展人的集体失语。

爱知三年展“表现的不自由展·其后”展中展 林叶 图

这让我联想到今年8月日本爱知三年展期间发生的一个事件。本届爱知三年展中有一个名为“表现的不自由展·其后”的展中展,展出了一系列曾经遭到审查并被撤展的艺术作品。主办方加入这个单元,目的就在于反映日本艺术领域中存在的言论不自由的现象。然而,这个群展中有一部分涉及慰安妇问题的作品遭到了很多保守派人士的反对,在日本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有人扬言要带煤气罐到展览现场搞破坏。主办方被迫于开幕后第三天关闭了这个群展。

然而,主办方的这一举措引起了很多参展艺术家的不满。很快地,参加本次三年展的72名艺术家便联名发表声明,要求继续开放“表现的不自由展·其后”的展示,并对来自日本社会的恐吓威胁以及相关的政治介入表示抗议。终于,在艺术家们的共同努力之下,这个展览于10月8日开始重新开放。开放当天,展厅外排起了长队。

通过这一事件,我们可以明白,日本以及其他国家的艺术家之间的某种共识与力量,也能够明白国外艺术家与艺术机构、以及政府机关之间的制衡关系。不难想象,如果他们在面对一些问题与压力时主动选择集体失声的话,那么他们也就无法维护自己的权利,也很难维持自己的创作水平与展览质量,甚至直接危及整个艺术行业的发展前景。可以说,他们在这次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是作为艺术家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与责任。

在我看来,联合公告上的这篇文章,就是中国艺术家寻求主动发声的一次积极的尝试,他们的行为与“表现的不自由展”事件中的那些艺术家的行为并无二致,都是以合理的方式履行了自己身为艺术家的责任与义务。尽管这些艺术家选择了匿名的方式,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怯懦,而恰恰说明了国内艺术行业内部的畸形与不健全已经严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篇文章其实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针对性的诉求,既没有要求赔偿也没有要求道歉,而仅仅罗列出了艺术家策展人所遭遇的各种问题。

显然,他们并不是将自己放置在与艺术机构相对立的立场上,而是希望能够与机构一起面对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艺术机构正视并改正问题。这是一种开放式的态度,而非那种带有功利性的、以彻底颠覆为目的的恶毒攻击。归根到底,这些艺术家、策展人也是非常珍惜、重视这样的发表机会,抱着合理沟通、共同进步的目的提出这些问题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篇由多名艺术家、策展人及工作人员共同发出的公告才是本届集美·阿尔勒摄影季的最佳作品。他们清楚,仅仅只是抱怨是于事无补的,因此勇敢地揭示出平时仅仅只存在于人们私下闲聊中的一些问题,用自己的行动来提示解决问题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同时,他们也用自己的实践说明了一个非常切实的问题,那就是,如果艺术家、策展人自己不重视保护自己的权利,就不会有任何人替他们来重视并保护他们的权利。艺术家、策展人应该积极承担起监督、修正艺术行业的责任和义务,积极而大胆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用合理的方式、开放地心态去提出自己的建议与看法,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拥有一个良好的艺术环境。

    责任编辑:沈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