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中东问题特使:伊斯兰革命四十年后伊朗的开放、困境与韧性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吴思科
2019-12-31 14:03
来源:澎湃新闻

今年是伊朗伊斯兰革命成功40周年。前一段时间,伊朗因为油价上涨的问题发生了暴力示威活动,国内社交平台有一种看法,认为伊朗人“现在流的眼泪,是当初脑子进的水”,当年盲目选了霍梅尼领导的伊斯兰体制,放弃了巴列维王朝时期的自由生活,纯属咎由自取。

在我看来,这是事后诸葛亮式的看法。古今中外,老百姓做选择都是基于当下的考虑,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想不到那么远。巴列维王朝时伊朗确实比较开放自由,精英群体也很西化,但那只是上层的少数人,大量中下层老百姓还是很保守,他们在思想上接受不了精英的很多做法,这也是为什么霍梅尼振臂一呼,就有那么多人响应的原因——普通老百姓总归是社会上的大多数。

回头审视历史挑毛病容易,但不能因此苛责老百姓。社会是螺旋形向前发展,而不是直线上升。今天的伊朗,无论是政治体制还是社会生活的自由度,其实在中东仍然是名列前茅的,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糟糕。

伊朗开放的标准由谁来定?

在外界看来,伊朗社会总体环境是比较保守,但如果跟沙特作对比,却显得开放很多。2002年左右,我有次从沙特去伊朗参加会议,在机场就有很明显感受。沙特机场通道男女分开,女性要穿传统服饰,包裹得严严实实。到了伊朗,机场的女孩也戴头巾,但裹得没那么严实,更多是装饰性的,就像巴基斯坦前总理布托戴的头巾那样;袍子也有不同的样式,和沙特女性从头到脚的黑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当时在机场看到一个女孩子抱着一束花,应该是等她的男朋友,两人见面之后就开始拥抱,这在沙特无法想象。伊朗马路上也有女性开车,而沙特在不久前才废除了禁止女性开车的禁令。伊朗的女孩子也特别喜欢跟外国人照相,很开朗。

显然,伊朗还是有愿意开放的文化基因,因此各种规矩的执行没有想象的那么严格。

在政治上,伊朗的宗教领袖是最高政治权威,但总统和议会通过选举产生,而且竞争很激烈。2009年我去伊朗,那年的选举,强硬派与温和派争夺得很厉害,就连路上卖大蒜的车子都挂着不同的标志,表明自己的支持对象。在这个意义上,伊朗民众有一定的自由选择权。

伊朗不少官员都拥有美国的博士学位,有很多人在国外学习,这也是伊朗社会开放性的一种表现。腐败在伊朗也不是特别突出的问题,目前为止没有很大的贪腐案在国际媒体曝光。伊朗高层主要还是权力之争和路线之争,也就是对待美国应该强硬还是温和。

美国批评伊朗独裁、没有民主,那么之前巴列维王朝的时候,伊朗属于独裁还是民主?当时伊朗和美国关系很好,但一切都是国王说了算;事到如今,伊朗有真实的选举,但因为跟美国关系不好,就被说得一团漆黑。十几年前巴勒斯坦也有选举,但因为把哈马斯选上去了,美国和以色列就不承认选举结果。

显然,标准很模糊,主要看是否符合美国的政治需要。

伊朗的变化与美国的制裁

我第一次去伊朗是在1993年,那时候两伊战争结束不久,所以首都德黑兰市容市貌比较差,最好的两家酒店还是巴列维王朝时期建的,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后来再去,就可以看出市容市貌在一点点慢慢变好,有一些新变化和新建设,当初入住的那两家酒店经过重新维修,现在也还是伊朗国内的好酒店。

伊朗经济还是比较综合全面的,资源条件比较好,农业工业都有一定的基础,出产的开心果世界闻名;重视文化教育,也有综合性工业基础,特别是军工方面还挺强。我去年去伊朗时逛了下市场,感觉商品供应还比较充足。

前段时间的示威游行主要是因为汽油价格上涨。伊朗本身油价很便宜,所以滋生了很多走私行为,有些人把国内的汽油偷运到外国赚取差价,从中谋利。伊朗上调油价的理由是增加对贫困人口的补贴,这也是伊朗一个现实问题。

但民众已经习惯了低油价,一涨价就引发了不满。再加上现在伊朗经济确实很困难,货币贬值严重——我前几年去伊朗归来,剩下几万里亚尔忘记兑换,今年去之前想带上当作小费,但有人告诉我,现在在伊朗这点钱当小费都拿不出手了(编注:目前1万伊朗里亚尔只能兑换2元人民币)。

由于货币贬值,民众生活越发困难,去年因为鸡蛋涨价已经有过一次游行示威,根本原因还是伊朗自身的经济困境。

伊朗的经济困境主要还是因为美国的长期制裁,美国的理由是伊朗在发展核能,但这只是借口,关键还是政治体制,而且要看外交上是否听从美国。伊朗既不顺从美国,国家实力还很强大,这是美国所不能容忍的。

伊拉克战争之后,伊拉克是什叶派当权,叙利亚和黎巴嫩的真主党也是如此,这样就形成了从巴格达到大马士革再到黎巴嫩的什叶派新月地带,几乎延伸到了地中海。这种格局当然对什叶派掌权的伊朗有利,任其发展下去,以色列的国家安全也会受到影响,这是美国不能允许的。

中东地区不能有一个绝对强国,这不是美国的“发明”,欧洲列强对中东就一直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兴衰便是例子。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基本政策和欧洲一脉相承——分而治之,互相制约。

纳赛尔时期埃及曾经想要搞阿拉伯国家的统一,这是美国所不允许的。后来则是卡扎菲,虽然利比亚国家小,但卡扎菲以纳赛尔的学生自居,也想统一阿拉伯世界,对美国形成挑战,最终下场悲惨。

伊朗也是这个道理,想在中东做大,就会直接影响美国的势力,所以美国会抓住每一个机会去整治它。两伊战争时期,美国倾向萨达姆,因为当时伊朗伊斯兰革命刚刚完成,需要进行制约。伊朗伊拉克打得两败俱伤,正中美国下怀。

“阿拉伯之春”发生后,伊朗马上看到了其中的危险。卡扎菲被推翻后,我刚好去伊朗会见主管中东事务的副外长,他非常明确地说,利比亚的事情发生后,西方国家把火往东引到叙利亚,但叙利亚不是目的,主要目的是伊朗。如果叙利亚政府如卡扎菲政府一样垮台,下一步就是伊朗。所以伊朗认为不能任由叙利亚政府垮台,这不是着眼于某个人,而是着眼整个地区,因为那里是最后的决战场,也是隔火线。

美伊僵局还将持续相当一段时间

2015年伊朗和美国等六方签署了伊核协议,国际制裁被取消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欧洲、日本的企业都去伊朗考察。但特朗普成为美国总统后退出伊核协议,恢复对伊朗制裁,导致在伊朗有所布局的国家利益受损。

这次是美国对伊朗的单方面制裁,俄罗斯、中国、欧洲都不支持。联合国的报告也显示伊朗是遵守协议的,于是伊朗获得了道义至高点。到目前为止,伊朗施压欧洲和伊朗建立一些贸易机制和通道,来缓解美国制裁的压力。但因为美元影响整个国际结算,伊朗现在确实处境艰难,也在通过国内、国外、周边等多种方式来破解。

目前美国和伊朗双方都有一套基本政策,美国是极限施压,试图通过经济封锁将伊朗压垮,能改变政权当然最好。最高目标达不到的话,也可退而求其次,遏制伊朗在中东事务上的动作和影响力。伊朗或许在等待特朗普下台,看美国能不能再换一个奥巴马式的总统上台,也许局面又会转变,伊核协议也有转圜的余地。

自从伊朗局势开始紧张,很多人在猜测会不会发生战争,我坚定认为不存在发生战争的可能——除非双方因难以预测的偶然事件擦枪走火——因为双方都不愿意打,从战略意图的角度来看,可能性很小。沙特、以色列此前一直鼓动美国对伊朗更狠一点,但美国很清楚,伊朗没那么好惹,如果对伊朗动武,麻烦会比阿富汗、伊拉克大得多。

美伊双方都在等待局面的变化,所以形成了拖而不决的局面,并且还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

(作者为中国政府中东问题前特使,前驻沙特、埃及大使)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