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映像|25年后,我开始看懂宜昌的诗境

唐小松
2019-12-25 14:50
来源:澎湃新闻

《两岸猿声》之天然塔,2019。此塔为晋郭璞始建的风水塔。郭璞曾在宜昌注《尔雅》。本文图片均为 唐小松 图

湖北省宜昌市作为我的生活地之一,已经25年了。但直到今年,在“港口与影像”摄影项目的推动下,我才开始理解这个城市。并因此更深地理解诗歌,理解我自己。

1994年8月,我毕业分配到宜昌市农行,开始在城区生活。一开头是在南津关分理处上了三年班。我那时的内心里,就是一个普通的银行小职员。在下面的小县城长大,渴望去宜昌生活。当时最向往宜昌的两个地方,是宜昌市百货大楼和解放电影院。但南津关是市郊的小山镇,没有公交,我上班需要坐运钞车从城区往返。

南津关的下游紧邻葛洲坝,正是三峡的终点。分理处在江边的半山上,从旁边公厕的窗口能俯瞰长江。有天早上去厕所,看到宽阔的江面被几米厚的白雾完全覆盖,雾中一条黑色的木船向下游缓慢地滑行。

如此景象,也未能真正开启我的内心。南津关离三游洞只有1.8公里,三游洞管理处还在我们分理处有账户。但在那儿三年,我好像一次三游洞都没去过,不感兴趣。那时候的我不会想到,25年后,我会专门从北京回宜昌,背着沉重的相机包,拿着几本有关三游洞摩崖石刻的书,一趟一趟地往三游洞跑,去寻找白居易、欧阳修留下的痕迹。

那时的工作很闲,每天的《三峡晚报》我连中缝都要看两遍。两班倒,每上一天班就休息一天。休息日的下午,我常常一个人骑车去一马路外面的滨江公园。那里有当时宜昌唯一的一块公共草坪。看看书,晒晒太阳,很快我就躺下睡着了。

那时候宜昌城区的长江上,连一座桥都没有。

 

《两岸猿声》之从江南看宜昌,2018

2001年6月,我从宜昌辞职去北京。到2014年,一直在做男性时尚杂志。平均每年回宜昌一到两次。春节必回。

1989年,我哥哥就去宜昌工作了。2004年,我父母也从县城搬到了宜昌。所以回去时,在宜昌待的时间居多。

离家这些年,宜昌发展很快。滨江公园一扩再扩,江岸的长度至少延长了三倍。从父母家步行到滨江公园,不到十分钟。大家都养成了晚饭后去滨江公园散步的习惯。而如果家里人谁想跟我单独聊一聊,也都会约我去滨江公园单独散步。这慢慢形成了一种默契。这些年,家人的心里,似乎也很少太平。

在杂志的十三年里,我写过很多人的人生,也接触过全世界的各色生活。后期的重心,慢慢偏向了中国传统生活方式。最后一年去日本采访后撰写的《京都寻宋》,成为杂志时期的代表作。所着眼的,是东方人对生活和人生的态度。

也在那十几年,宜昌迎来了房地产业的热潮和城市大发展,县城里的亲友陆续都搬到了宜昌城区。贫富差距逐渐扩大,为了财产或赡养老人而亲人反目的消息不绝于耳。乡土社会的温情,逐渐被钱解构了。

那时候我觉得,宜昌既不现代,又不风雅,还丢掉了最珍贵的朴实,所以内心离宜昌越来越远。最后维系的,只有一点亲情和友情了。

但过去毕竟难忘。我一直想写本关于故乡的书。2014年春,在三影堂参加摄影师沈玮的工作坊,接触到艺术摄影后,又想拍故乡,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方法。但之后回宜昌,开始像写日记一样,随机性地拍点照片,多数也是在滨江公园。

《两岸猿声》之江边祭祀,2016。

 

《两岸猿声》之从屈原像看维多利亚港,2017。

2018年8月,我去三影堂参加摄影评论人和策展人何伊宁的工作坊,学习中途把最近几年在宜昌拍的照片编辑成了一个作品,在工作坊展示。不久后,接到何伊宁的邀请,让我加入她与中国港口博物馆共同发起的“港口与影像”第二期的项目,拍摄宜昌。

从那时起到次年4月,我回过三次宜昌,每次十天左右。都是在滨江公园进行扫街式的拍摄。我注意到,江边有很多独自待着的人,多数是男人。我意识到那里是他们出来透气的地方,因为我大概知道一个家庭里的气氛有时候会有多压抑。

港口本身就有一种“离开”的隐喻。25岁之前,我是困在宜昌走不了。后来离开多年,结果又陷入到新的内心困境之中,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两相映照,就想把这种压抑和绝望,作为作品的主调。

何况在滨江公园的上端,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有一尊峨冠高耸而身形消瘦的屈原石像矗立在江边,这对我而言是无法回避的存在。

借用屈原沉江的意象,我把作品的题目暂定为《江边徘徊》,以现代化景观为背景,想呈现的是一群在江边游荡的孤魂野鬼的图景。

 

《两岸猿声》之屈原像,2018。一年后,此像被粉刷为白色。

 

《两岸猿声》之站立男子,2017。

《两岸猿声》之镇江阁,2018。

 

《两岸猿声》之万达广场,2019。

《两岸猿声》之宜昌至喜长江大桥,2018。至喜得名于欧阳修《峡州至喜亭记》。今天长江宜昌段有9座长江大桥和两座拦江大坝。

今年4月底,一些偶然的契机下,我慢慢意识到自己的作品所存在的缺陷。我决定下大工夫去认知宜昌,而不是让这些作品仅仅陷入在一种情绪之中。

之后我看了大量的关于宜昌、三峡、长江的历史和地理方面的书籍,去了北京和宜昌的几家博物馆、规划馆,并到了一些重要地点的现场。在锁定了诗歌史这条主线之后,又进行了一系列的专题研究。

研究开始推进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享受这个过程。像一次神奇的时空旅行,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故乡的来历。也正是一次一次认知的加深,促成了《轻舟》这个项目中的一些新的章节。

《海》

看过了长江航道史、三峡地区的地质史之后,我知道了长江形成的过程。大约两亿多年的时间里,三峡地区在三次主要的地质运动中,从浅海地区上升为陆地,进而上升为整个中原地区的海拔最高地区。东西两条古长江从抬高的山地两侧逐渐形成,又在以千万年计的时间里,在漫长的溯源侵蚀中合二为一。之后,江水下切,形成长江三峡。

老家县城因三峡工程水库蓄水而搬迁,香溪河的季节性水位抬高了几十米。本以为自己已经见过沧海桑田。直到这次,对地球之力有了新的认知之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沧海桑田。

 

《海》,2011-2019。纵轴主要是长江三峡地质史上有代表性的岩石,横轴主要是我在全球各地拍摄的水。

《悬河》

看了有关三峡和宜昌的古诗集后,我被一些诗歌所触动。最打动我的,是诗人情感的强烈程度。

公元819年春,相知17年的白居易和元稹在宜昌江上偶然相遇。五年前两人各自从京城遭贬后,一直没有见面。此时都是在重获提拔的赴任途中。白居易上四川,元稹下湖北转河南。

让人想不到的是,两人相聚后不忍别离,你送我,我送你,送了三天三夜。有白居易的《夷陵赠别元微之》一诗为记。“沣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川;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处逢君是偶然。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竞未眠……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

两人是生死之交。元稹遭贬后,白居易有“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的感慨。后来元稹辞世后,白居易更有“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诗句。

在宜昌偶遇时,白居易47岁,元稹40岁。都是经历过人世沧桑的年纪,还有如此少年般的感情,尤其难得。(宜昌名胜三游洞,正是因他们的这次相遇而得名,一千多年来一直是后人追慕诗人的去处。)

在这些三峡诗中,能看到感情,看到人生的,不止白居易。

公元768年,杜甫最后一次下三峡,午夜出峡获留宴后,留下一首《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杖藜登水榭,挥翰宿春天。白发烦多酒,明星惜此筵。始知云雨峡,忽尽下牢边。“

下牢溪入江口的津亭,就在三游洞的崖下。56岁的杜甫当时已受尽磨难,贫病交加。两年后,病逝湘江船上。我看这首时,看到”明星惜此筵“的“惜“字,尤觉心痛。

还有李白著名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是公元759年春,李白溯江经三峡至夔州去流放地夜郎,忽闻遇赦。旋即由白帝城飞舟直下江陵。而宜昌正是舟过万重山的出峡之地。其时李白58岁,三年后,在当涂捉月而去。

今天三游洞的众多诗碑中,这些诗都在其列。《悬河》将灿若云霞的诗句字块放置在江水之中,将西陵峡的长江悬于北京上空,想表达的,就是这些感情,这样的对人生的体悟。

《悬河》,2019。从长城看北京全貌。上空是上世纪60年代的西陵峡长江航道图。

 

放大后的西陵峡长江航道图,江中亮点是截取于宜昌三游洞摩崖石刻中的诗歌文字及日月、云霞的照片。

 

江中亮点中的诗歌文字。“永”为欧阳修真迹,“惜”为杜甫“明星惜此筵”诗句的现代碑刻。
江中亮点中的云霞。

《九歌图》

我出生的陈家湾村地处三峡深山,香溪河边,也是汉明妃王昭君的家乡,距屈原出生的乐平里村24公里。在宜昌与诗歌史的关系中,李白、白居易他们是过客,屈原则是本乡人。

在对屈原的作品和相关资料进行初步了解后,我才发现,自北宋起,很多画家都画过《九歌图》。从北宋的李公麟、张敦礼(传),元代的赵孟頫,张渥,明代的陈洪绶、来钦之,到民国的张大千,傅抱石等。其中,陈洪绶在19岁时画的一组《九歌图》版画显得非常特别,从人物形象到衣着、配饰等,都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儒者气度的天然野趣。

宜昌自古地处边陲,农业落后,而渔猎兴盛。相对于中原的教化,本来就有巫鬼山野的化外之感。陈洪绶少年时无拘无束、充满想象力的画作,风格正好与之相契。我决定用自己的照片与陈的版画结合,尝试做一组作品。

再细读屈原的《九歌》,去了解每个人物的性格时,我才意识到,《九歌》的十一篇,大多是情诗。在屈原的世界里,不光人和神有感情,连日月和山水也都有感情。

掌管生育和儿童命运的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湘水之神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山之神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总有一种求而不得的郁郁之情。

很巧的是,宜昌本地的民歌,也与之相契。被列为中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兴山古歌,其特有的“兴山三度音程”,与现有的绝大部分乐器不一致,而只与曾侯乙编钟三度定律的结构一致。其历史可上溯到2400多年以前,可能就是楚歌的音律。其传承人陈家珍的小女儿万会知,曾经在我外婆家帮过忙。我小时候听这样的歌,常常是在葬礼上,也是我所听过的最像哭泣的歌声。陈家珍婆婆曾对我说,她所会的兴山古歌,每一首都是情歌。

《九歌图》之少司命,2019。少司命为掌管生育和儿童命运之神。

《九歌图》之国殇,2019。《国殇》一篇为祭奠阵亡将士。

 

《两岸猿声》

在对宜昌有了更多的认知之后,《轻舟》这个作品不再仅仅是陷入到一种情绪之中,反而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解脱。比如“江中男子“这张,我原本只想表现其“逃避”的一面。但当一位画中国画的艺术家老师看到这张时,却说他看到的是飞翔。

回去细想,还真是。既可以看做一种绝望的姿态,也可以理解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片刻逍遥。

拍摄这张照片是在2018年8月某日的早上7点半左右,夷陵长江大桥南岸西侧的山崖下。夏季水位高,把近江处的山路都淹了。我在离水大概十多米高的一条山路上往上游方向走。很荒的一条路,需要从很高的草丛和树木中穿行。遮挡之下,江中游泳的人完全看不见我。当时江中只有他一个人,路上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到他当时非常放松,一会儿仰躺在水面上,一会儿又奋力划一阵水,像一条自在的大鱼。拍完照片后,我歇了一会儿,上桥回北岸,突然发现他游完了,也在往北岸走。

穿上了衣服,那种自由自在的孩子般的神情随之消失,他又成了一个忧愁而沉默的中年人。

 

《两岸猿声》之江中男子,2018。
《两岸猿声》之渔夫,2018。西陵峡曾是长江鱼类产卵的重要场所,宜昌人自古以捕渔为生。今年,鉴于长江鱼类资源比上世纪80年代减少了90%以上,国家决定在长江流域正式全面禁捕。
《两岸猿声》之太阳人石刻,2019。中国最早的新石器时代太阳图腾崇拜文物,距今约7000年。采集于屈原故里宜昌市秭归县香溪河口。2008年,首都博物馆集合全国几十家博物馆镇馆之宝的《中华文明瑰宝展》上,太阳人石刻是开头第一件展品。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今年8月6日,宜昌市博物馆新馆落成开幕,我有幸在完成作品前再次见到了它。

想到自己之前的经历。作为一个有十几年职业经历的杂志编辑,在西方奢侈品牌大举进入中国,对中国人进行生活方式教育的年代,我一直在试图回答“什么是美好生活“这个问题。以至于最后,要去日本寻找唐宋中国人的精神。但没想到的是,后来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感受到了古人的心境。

(作者唐小松,工作生活于北京。前GQ杂志副主编,13年男性杂志从业经历,还曾任职于Esquire、Menshealth杂志。电影《时尚先生》编剧。2015年开始自由职业,尝试多种创作。合作的人物传记今年10月由三联出版。《轻舟》为首个艺术摄影作品。)

    责任编辑:沈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