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采风录丨语言与权力:哈萨克斯坦青年为何爱说英语?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沧溟 郭鑫
2019-12-12 14:36
来源:澎湃新闻

众所周知,哈萨克斯坦人主要说哈萨克语和俄语。但在哈生活过的人,会隐约感觉,当代的哈萨克斯坦人,尤其是年轻人,对英语有特殊偏好。以哈萨克斯坦纳首都努尔苏丹为例,主打英语的语言培训学校虽不能说鳞次栉比,但真算得上随处可见。

哈萨克斯坦国家博物馆中三个分别对应宗教、民族和语言(最右侧)的雕塑。

哈萨克语是国语,俄语是交际语,对这两种语言的重视容易理解。英语何以赢得哈萨克斯坦人如此青眼?这一现象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更深层的问题?

掌握英语,谋取幸福

数据印证了开篇提到的“感觉”。阿伊莫迪娜(Аймолдина, А.А.,2012)的一项调查研究指出,大部分当代哈萨克斯坦青年人热衷英语学习,几乎所有受访者都认为英语对其非常重要(94.8%)。

哈萨克斯坦青年人对英语的青睐,首先与其官方对英语的重视政策有关。自独立之初,哈萨克斯坦便颁布了关于英语教育的法案,并将英语列为强制学习的科目。目前,哈萨克斯坦将哈、俄、英三门语言列入小学培养科目中。根据哈相关国家规划,该国掌握英语的人口比例到2020年时将超过20%。哈萨克斯坦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甚至曾指出:“对于现代哈萨克斯坦公民而言,拥有三种语言是谋取自身幸福的前提。”

但无论是民众的青睐,还是官方的重视,根本上还是因为英语确实“有用”。根据阿伊莫迪娜的调查,哈萨克斯坦青年人认为掌握和学习英语可获得新的信息,并促进公众舆论的发展(68.7%);提升职业发展的可能性(64.3%);有利于找到体面的工作(58.3%)。与此同时,该调查还显示,“工作”是最常使用英语的场景(见下图)。

此外,阿伊莫迪娜这项研究中针对哈萨克斯坦商业领域人员的问卷调查显示:70.4%的受访者能熟练运用英语;超过一半的受访者(62.5%)表示已通过了雅思、托福等国际考试,平均成绩为6.0(雅思)和500(TOEFL)。可以看出,英语的工具性是哈国青年人对其产生偏好的重要原因。

英语使用场景占比图

精英身份的象征

正是随着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与英语世界相关商业活动的增长和市场经济实体对外联系的扩大,哈经济社会生活对英语人才产生了相当的需求。在这一大背景下,英语对哈萨克斯坦青年人而言成了一门能获得可观收益的语言,他们凭借英语得以更广泛和更方便地与世界进行接触和联系。

但与此同时,哈萨克斯坦青年人对英语的热衷还呈现出一种特殊性。在阿伊莫迪娜的调查中,有53.0%的受访者已明确意识到掌握和使用英语“有利于建立自信心并提高自我声望”。在这里,英语就不再只是单纯的语言工具,还同时是建构精英身份的重要符号。

通过学习英语获得总统奖学金出国;通过掌握英语找到高薪工作;通过熟知英语追赶最新的全球时尚风潮……英语带来的“海归”“高薪”“时尚”属性恰为精英所特有。通过转译,说英语便成了哈萨克斯坦精英的一种身份标识。哈萨克斯坦青年对英语的偏好,本质上是希望通过英语所附着的“海归”“高薪”“时尚”等社会和文化意义来凸显其精英身份,以完成身份区隔。

在社会语言学看来,语言选择是一种社会、文化和语言上的“身份行为”,通过它来建立、维护和转化身份。借此视角,我们看到了英语是哈萨克斯坦青年个人身份意识觉醒之后的主动选择。

可是,一切到“选择”这就结束了吗?不要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根据“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人作为思维主体可以主动选择语言,而语言也可以形塑人的思维。

笔者在访谈中注意到,一些哈萨克斯坦青年人强调,有时极端疲劳、压力大或激动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讲话中引入了另一种语言。他们强调,英语较之哈语更为简洁,使用英语可提高对话效率,节省时间,有的英文词句并没有完全对应的哈语。乍一看,问题似乎在于,哈萨克语的丰富性已不足以与当前的社会实践相匹配,以至于必须从英语当中借词甚至借“句”。但实际并非如此,问题出在言说者已无意识地开始用“英语思维”来思考。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英语思维和哈萨克语思维是两种打开世界的不同方式,用哈萨克语来描述英语思维下的世界当然会生出扞格不入之感。

这正是哈萨克斯坦青年偏好英语的两面:一面是哈国青年主动选择将“说英语”视为个人身份的象征,并将其作为建构精英身份的符号;而另一面则是英语又反过来影响哈萨克斯坦青年,形塑出一种“精英”思维。

语言背后的政治功能

不夸张地说,“英语化”就是语言层面的全球化。无论我们持何种价值立场,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英语是很多成熟国家、成熟经济体的语言,大部分国家的现代化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接触、模仿和学习英语世界中的发达国家的过程。

全球化与一体化促进了英语的发展。随着国际业务联系的扩展,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公司开始选择英语作为公司官方用语。英语逐渐被视为融入国际社会的最重要条件之一,也成为了社会变革、经济发展以及新技术创新的必要条件。根据戴维·克里斯特尔(David Crystal,2003年)的研究表明:讲英语而英语非母语的人数正在不断增长,目前世界上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口会英语,到2060年,英语非母语但讲英语的人数将大大超过以英语为母语的人数。

要提请注意的是,语言同时具有工具性和社会性。索绪尔注意到的是语言作为符号的工具性,福柯强调的则是语言作为符号的社会性。福柯通过其锋利的解剖刀,展示出了语言与权力之间千丝万缕的绵密勾连。

因着这一余绪,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早就提醒我们,语言带有象征力量,其中隐含了福柯所说的“话语权力”。凭借布迪厄所说的隐秘难见的象征权力,英语及附着其上的文化意味,发挥着无处不在、无远弗届、无迹可寻的政治功能,贯彻着英语世界发达国家的权力意志。这正是我们为什么讨论哈萨克斯坦青年人偏好说英语的意义。

全球化世界,语言与权力从未分割,一项看似普通的语言政策背后可能蕴含着无数政治寓意,无论如何,英语正在不断潜移默化地对哈萨克斯坦进行着多维重塑。事实证明,英语与流行文化和美学联系在一起,对叛逆和顺从具有特殊的吸引力,而叛逆或顺从的背后往往是青年。英语及其所附带的文化和价值观对哈萨克斯坦青年的影响是全方位和冲击性的。哈萨克斯坦青年不但唇齿与声带更加“亲英语”,思维与心灵也更加“亲英语”。

无疑,英语在哈萨克斯坦的快速传播得益于政府对英语教育的大力扶持。哈萨克斯坦的教育政策将英语纳入小学课程,并且要求所有学生和毕业生至少掌握一种外语。然而,在哈萨克斯坦社会,长期存在着是否应该将英语作为小学阶段课程的争论。

根据叶迪尔贝·奥斯帕诺夫(Yedilbay Ospanov,2017)进行了一次专项研究,此项研究综合考虑了英语对哈萨克语的影响,适合学习英语的年龄段以及哈萨克斯坦的学校是否有足够的高素质英语老师。最终研究结果表明:从一年级开始教授英语作为第二外语还为时过早,因此建议小学毕业再开始进行英语教学。但即便如此,政府仍坚决执行既定政策,其背后的原因或许也是“英语”与“精英”间的浅层联系。

而随着网络的平民化,语言接触变得更加方便,这种影响也日益广泛。有人甚至认为,随着英语的传播发展,有的语言面临被排挤从而消失的危险。可以预见,俄语代表的俄罗斯影响,哈萨克语代表的本土传统影响,英语代表的英语世界发达国家的影响,未来仍将在哈萨克斯坦彼此竞逐。

(沧溟,中国媒体驻哈萨克斯坦记者;郭鑫,上海外国语大学欧亚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在哈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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