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刘亮程 写作是一个回头认领的过程

2019-12-05 22:40
广东

原创: 采写_刘秋香 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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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就曾跟刘亮程沟通采访事宜,他回复说时值春耕,有些忙碌。春去秋来,在南国书香节完成此次采访时已近秋收时节,他说今年菜籽沟农作物的收成特别好。“去年5月份下了场大雪,把所有果花全打落,整个一年,几十亩地的梨树、杏树几乎没结果。今年5月份开花的时候,繁花似锦,到现在枝头果实累累,把树枝都压弯了,我来的时候正好是杏子当熟,落了一地,到那儿不挪窝就可以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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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亮程 |

作家。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等。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对刘亮程来说,由菜籽沟可以生发出无数的话题,这个位于新疆木垒县英格堡乡的自然村现在是全国知名的艺术家村落。2014年冬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刘亮程进入菜籽沟,被村里的老房子吸引,“汉式廊房建筑,木梁柱,木门窗,土坯或刚打垒的墙,长着老果树的宅院这三家那两户地散落在沟里,整个村庄像一桩突然浮现在眼前的陈年往事。我们沿路一户一户地看,每个院子都像旧时光里的痂,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和熟悉。”他决定在这里安家,还叫来了他的艺术家朋友们。

春种秋收,土地翻来覆去,大地青了又黄,日头落下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年快过去了,刘亮程在菜籽沟延续着自己的乡村之梦。他说他仿佛回到了早年的生活里,又能听到狗叫、鸟鸣,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看到秋天树叶一层一层开始泛黄……

1962年,刘亮程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沙湾县下属的黄沙梁,“就那种偏远,你们想象不到,大地尽头除了荒漠,除了戈壁,别无他物。所有道路到我们村就都到头了,那就是我居住的村庄,沙漠边的一个村庄。再往北走只剩下野兽的路、野兔的路、黄杨的路、蚂蚁和老鼠的路。”如今,记忆深处的时光与现实偶有重叠,回首生命最初的日子,立马在他头脑中闪现的是黑夜、刮风的夜晚。“早年村庄没有灯,一到晚上,高远的夜空中有繁星,有皓月,大地一片黑暗,北方好像还没有萤火虫。点灯的都是有钱的。早早灭了灯,不管能不能睡着,都要躺在炕上等待入梦。”

三十岁时离开黄沙梁到了乌鲁木齐,随后写下《一个人的村庄》,自此,刘亮程开始在文字里认领故乡。采访中,刘亮程拒绝使用“逃离”“寻找”一类的词,“没有逃离,就是走远了,‘逃离’这个词好像故乡是一只狼还是什么的。也不能说是在文字里寻找,我没寻找过它。我觉得应该用一个词:认领。你把故乡扔那么远,你又把它领了回来。逃离、寻找这种词,太刻意了。”

作家韩少功曾说,刘亮程的作品是从生活中喷涌出来的,不是凭技巧、学识、聪明,而是他从生活本身体验的深度,思考的深度,“那种一嗅便出来的作品,根本不必过多去琢磨,就完全可以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强有力的力量。”一定程度上,这种力量的形成要归功于刘亮程所在的新疆:干燥的天气,漫长的西北风,遥远的地平线,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致,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沙漠,也有同样辽阔的绿洲、田野……正如刘亮程曾在文中所写,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会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一种更为巨大的存在,不是城市,不是社会,也不是政治。

今年五十七岁的刘亮程说自己已有人生暮年的感觉,“一个作家会把他的心境安置在他的作品里。就像写《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肯定是三十多岁的心境。当写《虚土》的时候,四十多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前就是人生的老年,往后是远去的青春和童年,人生两头茫茫都不见。但是写《捎话》的时候,我开始思考真正的死亡,如何安置死亡,如何理解死亡,你要把自己的死亡想清楚。”

《捎话》是刘亮程最新的长篇,在小说中,他虚构了毗沙和黑勒两个信奉不同宗教的王国,数十年战争让两国间书信断绝,民间捎话人由此成了一种秘密职业,承担着传递两地信息的重要角色。刘亮程让一个人一头驴背负“捎话”的任务,穿越战场,见证了许多生死和不可思议之事。这是一部死亡之书,每场战争都在收割人头,“《捎话》写的是战争给人带来的身体和精神的分裂。在这样一种精神变故中,整个小说希望突破生与死的界限,寻找一条温情的出路。”

《捎话》

作者:刘亮程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10月

定价:58.00元

书都 X 刘亮程

我所在的乡这几年出生一个人两个人,我担心的是这种状态。但是好在也无妨,大地上的生息是不用操心的,人走了,土地会留给草木。

书都:菜籽沟是一个艺术家村落,目前入驻的艺术家大概有多少人?

刘亮程:有三十多户,常驻的有十户。

书都:您怎么看你们和当地村民之间的交往?

刘亮程:我们是外人。我最早想落户那个村子的时候,就想以后能跟艺术家们一块生活,我最早的想法就是在这个村庄养老。我们又收购了好多老房子,收购这些房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让艺术家来住,因为艺术家喜欢那些旧东西,去保护去改造,而且很快就招揽了一批艺术家。

现在,你沿着村路走不远,就能到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去坐坐,喝喝茶。

书都:有了解过当地村民是怎么看待你们的生活的吗?

刘亮程:很复杂。一方面我们到村庄以后,确实给村庄带来了实惠。我们到了以后,各方都很重视,给这个村庄投入了很多,现在可能有一个亿的资金投到了村庄。所有的道路都重新铺过,基础设施都非常好,连村里面的物价都涨了,鸡蛋都涨了两块钱。每年一到秋天,村里面家家户户养的羊会给买光,猪肉早早会卖光,连鸡蛋都会收不到。我们刚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商店,还不开门,现在有几十个农家乐。艺术家的入驻已经让村民从中获得实惠。

乡村振兴需要一个外力。中国古代的乡村一直都是振兴的,它之所以振兴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衣锦还乡的传统。那些乡村孩子少小离家,在外求学谋职,到老了以后他是要回来的,因为他的祖坟、宗祠、家谱、父母都在村里。他回来过他的乡村生活,落叶归根。当从乡村走出去这样一个人,最后做了大官,或者挣了好多钱回来的时候,他会给乡村带来许多东西,他会带来好多新的见识、文化、许多的财富,修桥修路。古代乡村就是这样振兴起来的,每一个出走的人最后都会衣锦还乡或者落魄归乡,没有别的出路。

现在乡村变成了一个单向输出,宗祠不在了,族谱被搁置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回乡之路早已断绝。所以乡村振兴就靠政府的投入或者企业的进入,企业很难进入,得给它一个外力,菜籽沟正好由我们艺术家给。艺术家有号召力,又带来了更多的艺术家,靠各种宣传引来了很多的游客。

书都:您有担忧?

刘亮程:关键是一代人已经老去,这些老去的人一个个最后都到了地下了,那么地上还有什么?我所在的乡这几年出生一个人两个人,我担心的是这种状态。但是好在也无妨,大地上的生息是不用操心的,人走了,土地会留给草木。你看那些荒院子,两年没人就长满了荒草,那些榆树从墙角、从墙缝长出来,长在房顶上,多少年后,人的家园就还给了草木,还给了老鼠。

作家是一种状态,当你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你是一个作家。一旦你从那个状态中出来,你就是一个普通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不可能用一个作家的那种情绪,用一个假的想法去生活,那生活不全错了?

书都:您现在在乌鲁木齐的时间多还是在菜籽沟的时间多?

刘亮程:一到夏天基本上就在菜籽沟,需要进城的时候就回乌鲁木齐。我爱人、我母亲以前在沙湾县那边生活,后来被我接到了菜籽沟。太喜欢这地方,我母亲以前身体非常不好,我把她接到菜籽沟以后,这五年过去,她身体越来越好,在菜地里跑来跑去的。她以前就操劳农活,再早的时候她是一个教师,跟我父亲都是教师,逃荒到新疆,把自己变成农民,然后就一辈子变成农民,种地,拉扯着我们这些孩子。

书都:您会参与干农活吗?

刘亮程:雇了当地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专门种菜。我也一起干,我干活还挺快的,其实我是一个很会干活的人,我从小就干这么多活,而且干得很快,很出效果,小时候翻地,很快就能把一亩地翻完,干其他活也是。

书都:干活的时候会聊些什么?

刘亮程:也没什么,乡村那些事早已熟烂于心,都没什么可聊的。

书都:这种接近土地的劳作,会给您的写作带来什么?

刘亮程:我觉得是这样,我们干一件事情的时候,并不会去想这件事情对写作有什么好处,日常而已。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仅仅是你打开电脑开始打字的那段时间。我觉得作家是一种状态,并不是一个什么职业,当你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你是一个作家。一旦你从那个状态中出来,你就是一个普通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不可能用一个作家的那种情绪,用一个假的想法去生活,那生活不全错了?

灵感来了,你突然间脱离人群,脱离环境,自我封闭在一个完全个人的情绪当中,那时候你是作家,你跟世界隔开,进入一个你勾画的个人文学世界。一旦你出了状态,劳动什么的跟写作可能也没什么关系,仅仅是想干,自己有手艺,不能让手艺荒废了。小时候在村里学过木匠,学过打铁,还学过中医,我现在每年秋天都要编篮子,编筐子,有时还会动手做木工活,我还造了一个树屋,还没造完。我就喜欢去做一些事情,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耗不完你的一生,你还要干很多事。

写作其实是一个回头认领的过程,你把那些丢掉的生活再认领回来。当你回过头去的时候,其实生命已然重来,二次经历人事,获得了一个第二次的经验。所有的文学都是第二次经验,第一遍经验是新闻。

书都:您对写作环境有要求吗?

刘亮程:我是可以瞬间安静的人,其实在什么环境下都可以写作。我觉得在飞机上写作反而效率更高。从新疆飞往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四个小时以上,四个小时就相当于半天,这半天时间其实你要是在家或者在哪里晃晃,一晃就过去了。搬到飞机上,把你安顿好,咱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你才能打字,可以写很多。我对写作环境基本没有要求,就是习惯在上午写作,因为上午人刚醒来,迷迷糊糊的,好的文字氛围都是迷迷糊糊的、半推半就的。我们用文字营造的文学中的世界其实也是一个迷迷糊糊的世界,是一个半睡半醒的世界。

书都:上午写作的时间是固定的?

刘亮程:也不是,基本上是没事就打开电脑去看看,因为上午这段时间习惯性地会把它留给写作,这段时间精力也旺盛。写作需要一个精力特别好的时间,一天可能就是两个小时,其他的时间你可以去干活,活动活动身体。我喜欢干活,菜籽沟、木垒书院又给我提供了干不完的活,到处都是活,只要你去干。

书都:菜籽沟的生活对您的写作有影响吗?

刘亮程:确实影响了我的写作。它让我回到早年的生活中,在村子里、在书院能听到嬉笑听到狗叫,鸟叫特别稠密,感觉又回到自然中了,又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了,又能看到秋天树叶一层一层开始泛黄,你感觉到季节变化了,这对一个作家来说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我也在那样的环境中找到了早年写《一个人的村庄》时的那种感觉,那是在我刚离开乡下不久时写的。

书都:您怎么看待经验与写作之间的关系?

刘亮程:可能是这样的,小时候你并不会有意地去观察,但后来写作的时候,只是把小时候无意的观察又重新想起了。所以你在作品中看到的我小时候,并不是我的小时候,是我第二次回过头去看见的小时候,它已经如梦一般再次浮现出来了。写作其实是一个回头认领的过程,你把那些丢掉的生活再认领回来。当你回过头去的时候,其实生命已然重来,二次经历人事,获得了一个第二次的经验。所有的文学都是第二次经验,第一遍经验是新闻。二次经验的时候,我们才知道生活原来如此珍贵,丢失了这么多,又重新捡了回来。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作者:刘亮程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8月

定价:48.00元

《一个人的村庄》(典藏本)

作者:刘亮程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年1月

定价:58.00元

原文摘自《书都》2019年9月 总第26期

《书都》2019年9月 总第26期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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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专访 | 刘亮程 写作是一个回头认领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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