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写出亚洲女性真实现状，男性网友却求政府抵制
从2016年至今，
韩国社会因为一个普通的女人，被掀翻了。
她的名字叫金智英——
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的主角。
10月23日，同名电影在韩国上映。
书作者赵南柱是一名家庭主妇，
业余时间写小说。
她把一名韩国普通女性在成长和生活中
会碰到的问题，
集中放在了金智英的身上：
年轻时被偷拍，工作后被灌酒，
生子后被要求辞职在家带小孩……
仅仅面世两个月，
实体书在韩国国内就卖出了100万册，
成为现象级小说，
总统文在寅、“国民主持人”刘在石都在读。
超高销量带来的，还有大范围的争论，
“禁书”的骂名此起彼伏。
直播焚烧她的照片；
女演员郑裕美因宣布出演电影女主角，
在网上整整被诅咒了一年。
有媒体形容：仅仅一本书，就把韩国人撕裂了。
几天前，作者赵南柱来到北京，
与中国读者见面。
一位男观众起立向她鞠了一躬：
“身为男人，我很抱歉。”
一条在北京对赵南柱进行了专访。
撰文 | 谭伊白 自述 | 赵南柱
在万千读者当中，最让赵南柱没想到的一位，或许是韩国总统文在寅。一次党代表会议上，已故的卢会灿议员将《82年生的金智英》当做礼物送给了文在寅，还在扉页写下一句：“请拥抱一下82年生的金智英吧”。
听说后来文在寅仔细地读完全书，在一次演讲时，他说：“希望‘92年出生的金智英们’能过上不一样的人生。”
《82年生的金智英》的出版，被认为是2016年韩国社会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刷新了韩国年度电子书的最高销售记录，也创造了实体书百万销量的奇迹。
首尔市也通过了一系列被称为“82年生的金智英法”的家政立法案和就业相关的法案。
韩国的METOO运动在世界范围内备受关注，《82年生的金智英》也在这个延长线上，是创造运动的这一代人，创造的又一个奇迹。它还被出口到了17个国家，日本、越南、法国、西班牙、英国、匈牙利……
当故事被推向法国文学市场时，法国出版社的编辑被问到：“欧洲也需要这样的故事吗？”她说，这个故事是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直延续到现在，在法国也当然如此。
赵南柱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采访现场，她个子小，瘦弱，声音极轻柔，语速也很慢。采访途中一直有些紧张，双脚蜷着，时不时要拿起水喝一口。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写出了所有韩国女性甚至亚洲女性的伤痛，揭开了有意无意被掩盖的“看不见的疤”。
1978年生的赵南柱，毕业于韩国大名鼎鼎的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正是该校学生2018年反对短学期制的事件，揭开了韩国前总统朴槿惠“闺蜜干政门”的序幕。毕业后，赵南柱曾在《PD手册》、《不满ZERO》、《Live今日早晨》等时事类节目担任编剧十多年，使她对这个社会保持敏锐、透彻的观察。
孩子出生后，她离开职场成为全职妈妈，用业余时间写作。在2015年写下《82年生的金智英》一书，赵南柱才意识到，书中的金智英与自己并无差别，甚至与所有亚洲女性没什么不同。读过小说的女性们，多多少少在金智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原来，我也是金智英啊。”
小说很短，一口气读下来，两三小时便能读完。
故事以金智英的母亲附身在金智英身上开始，34岁的她因为产后抑郁而导致的“人格分裂”状况越来越严重，终于在金智英去公婆家过中秋节时“纸包不住火”了。她对自己的公公说：“亲家公，有句话我还是不吐不快：只有你们家人过节时团聚很重要吗？我们智英也希望能在过节时回趟家啊！”
出生后，金智英的妈妈又怀了一个女婴，但“家里想拼个儿子”所以把她拿掉了，再后来出生的弟弟就成了家里的掌上明珠。
幼年时，家里最好的东西是属于弟弟的，她和姐姐共享食物、共用房间。金智英的奶奶，会在她和姐姐偷吃弟弟的奶粉时，狠狠打她们的后背，因为那是她金孙的东西，两个女孩子没资格碰。
上小学时，男同学的学号总在女同学之前；好像男孩优于女孩是理所当然之事。
上中学时，男老师对女同学动手动脚，可她们往往选择忍气吞声，因为有更多的声音会说：作为女孩子要先检视自己的穿着啊。
大学毕业时，女性找工作比男性更困难。金智英所在的公关公司女同事虽多，高管却几乎都是男性。
孩子生了下来，丈夫看着忙前忙后的金智英说：“我会帮你的，我会帮孩子换尿布、泡奶粉、用开水煮纱布杀菌的。”虽然明白丈夫的心意，她还是不免冒出一把无名火：“能不能不要再说‘帮’我了？帮我做家务，帮我带小孩，这难道不是你的家、你的事、你的孩子吗！”
终于，金智英在众人的期待下，“顺理成章”地辞去工作成为一名全职妈妈。却在带孩子的空隙下楼喝杯咖啡时，被经过的男人说：“你看那个在家陪孩子玩、还花着老公的钱喝咖啡的女人。”
故事的结尾停留在主人公因为产后抑郁，接受心理治疗的场景，戛然而止。没有说金智英会变好吗？她的人生会更糟糕吗？又是什么原因让金智英变成了这样？这是作者赵南柱向读者提的问题。
出版社的编辑部回忆说，原稿是由一位男编辑发现的，稿子被发到了他的邮箱里。作者赵南柱在邮件里这么写道：“不管这个故事行不行，一定要给我回信啊。”文末还有个哭泣的表情。
编辑部读完后，全场一致，决定出版。这个小出版社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做过一本畅销书，他们最初的希望是：“一定要卖出1万本！”没想到，两个月内它被卖出了100万册，成为了超畅销的现象级小说，“年度书籍”、“年度作家”的赞誉纷至沓来。
翻拍电影，把故事交给了一个新手导演
在还没有成为畅销书之前，电影制片方就找来了，说要翻拍成电影。据我所知，导演金度英也是因为结婚生子，有过一段工作经历上的空白期。这部电影是她的第一部韩语长片。
在拍摄过程中，我一点都没有干涉电影的制作，我觉得她能把这个故事拍好。
如果说小说是按时间顺序的人物传记的话，电影就是以已经成为孩子母亲的金智英为中心，围绕她展开的故事。
电影上映四天时，观影人数就突破了100万，我也认为相较小说，电影更温和，更能让人产生共鸣。而且多亏这部电影，之前拒绝阅读小说，或对小说有所误解的人，也开始理解这本小说了。
因为这本书，好多人受到了“牵连”，挨了骂。骂它是女权主义小说，骂它不写实，“这些事怎么可能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骂的人大部分是男性。
当时报道说郑裕美确定出演金智英一角时，我就去找到了她的社交平台账号，担心评论里会出现不好的话，结果果然有很多攻击性言论。
在上映前，电影就收到了许多负面的反馈，有人为了阻止电影上映而向政府请愿，有的人还没上映的时候就去打低分。
女性观众占比72%，男性28%
上映首日，它就成为了当日的票房冠军。但韩国电影打分网站上，女性给出的平均分数是9.46，男性则是1.76，他们说这是“一群被害妄想症女性的狂欢，建议送她们去心理治疗室”。
我对这些言论选择无视。我做时事节目这么多年，知道言论的影响力。以前当有人说“这种事情爸爸来做最好”，“这种事情还是应该男人来做”，我会尽量谨慎地表达：“我们家这件事是我来做”，“也有很多做得好的女性。”
有趣的是，其实在这本书成为超畅销书之前，男性读者们的反应并没有这么片面，看了书后反思自己实际生活的男性读者非常多，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反应。
开始写这本书的契机，是因为“妈虫”这个词。
2015年，韩国出现了许多与女性相关的热门话题。比如某个色情网站上，有人预谋对女性进行性侵害等等。女性们开始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是很危险的，不断地有女性为自己的遭遇发声了。
“妈虫”这个词，也是2015年出现的。“虫”这个字经常被添加在各种让人看不惯的行为后面，代指那类人。专心带孩子的全职妈妈，就会被称为“妈虫”。
在此之前，再怎么侮辱也不会侮辱到妈妈们身上的。妈妈，特别是母性，总是伟大又神圣的，怎么能用“虫”来形容妈妈啊？之后我才醒悟过来，原来这类社会现象已经比我想的严重得多了。我决定用笔写下这些故事。
“82年生”是刻意为之
把金智英的年龄定为82年生，是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1980年代的时候，韩国的男女比例最为失调，社会依然残留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而同时，医疗技术发展到了可以鉴别胎儿性别的阶段，所以那段时期经常有女婴被堕胎。
2013年，韩国开始全面实施无偿保育政策，适龄孩子可以免费享受幼儿园教育。而享受了这个政策的那一代父母，也正是80年代初期出生的人。这一代人身上发生了很多事，社会也经历了巨大变化。
80年代出生登记里最多的女婴名字就是“智英”。在此之上，我为她添加了一个韩国最常见的姓氏“金”，就叫她“金智英”吧。
采访了80年代出生叫“金智英”的女性们
金智英的原型是所有韩国女性
其实金智英是没有原型的，我想创造的，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人物，能够让女性读者读这本书时联想到：“噢，跟我的故事好像啊，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我去翻看了妈妈们会浏览的网站，还有很多以女性为采访对象、表达女性心声的书籍，收集到了许多事例，以这些故事为中心写成了金智英的人生。这虽然是一部小说，但也有可能是某个人的真实故事——下公交车后被男性尾随；厕所里发现偷拍摄像机；生了小孩就被公司辞退了。
但因为这种情况在日常生活中出现得太频繁了，我们已经察觉不到事情有多严重。比如男同学对女同学的外貌指指点点，开类似性骚扰的玩笑，很多人的青少年时期都是这么度过的。直到有人提出来这是不对的，大家开始一个一个地明白过来了。
“金智英好像已经和那家伙彻底分了啊！”
接下来是一连串七嘴八舌：“你不是从很久之前就对金智英有好感吗？”“快趁这次机会试试看啊！”结果就在那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
“唉，算了，被人嚼过的口香糖谁还想吃啊！”
说这话的学长过去一直给人端正、干练的形象，是个喜欢品酒却不会强迫别人喝酒、爱帮学弟学妹买单却不常和他们一起吃饭的人。金智英在心里想着各种可能性，内心深处却很不是滋味。“原来在日常生活中说话正常、行为端正的男子，也会在背后诋毁自己心仪的女性……
——《82年生的金智英》片段
我认为金智英其实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器皿，可以让像金智英这样的人把自己的经历填进这个框架，从而有了共鸣。
我与金智英最大的区别，是她和我经历了不一样的大学生涯。我毕业于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在一个周围人全都是女性的学校里生活，女人可以做代表，女人可以当校长，需要力气的活、需要动脑的活，女人都可以干。
在这种氛围里，女性是非常自由的，过得非常安稳、顺利。我想，如果没有那段经历的话，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女人其实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成为任何位置上的人。
却无法摆脱在家洗衣服带小孩的命运
我大四的时候就进入电视台，以一名电视节目编剧的身份开始工作，做了十年左右。
曾经负责过一档时事节目叫《PD手册》，在韩国非常具有代表性。主要会对当下社会的热门话题、有意义的事件，进行深度调查，取材报道，将不为人知的真相告诉大众。
但孩子出生之后，我发现很难再像以前一样上下班了。尤其像电视节目这类工作，经常会加班到很晚，周末也需要上班，所以我就只能在家写写策划，或者写写剪辑方案。就这么做着做着，能做的工作越来越少，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工作了啊。
我都是使用一些零碎的时间写小说，一边照看孩子，一边开着洗衣机洗衣服，等衣服洗完了，就回到我的稿子里写写，平行地在做很多事情。
我作为一个75后，成长过程中已经没有再受到“要成为一个好母亲，要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之类的教育了。大家都穿着校服，想着要好好学习，并以找到一个好工作为目标。
但真正进入社会，结婚生子后却发现，生活中处处都存在着看不见的墙，让我四处碰壁。“女人生儿育女，就算是过上幸福生活了”——我并不是在这种教育下成长的啊。明明是和男孩受着同样的教育长大的，是因为我太无能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认为，这个时代很多女性并不以“成为一个母亲”为目标，而是怀抱着自身对职业的追求。但对于如何养育孩子的问题，社会并不关心，只认为这是一个家庭里需要自己调和解决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找不到办法，就会放弃，会妥协，就会出现很多不再工作的情况。
没错，这是一本女权主义小说
如果有人问我：你觉得这是一本女权主义小说吗？我会回答说：“是的。”
我认为的女权主义，是让任何人都不再因为自己的性别，而错过机会或者失去选择权；是让经历了这些事情的人，她们的声音不会被抹去，发声的嘴不会被封住。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期，不管是学校里、还是在职场，对待女性的态度和风气都在产生变化；曾经认为自己才是问题所在的女性，正在对此提出疑问。
如果说以前人们都是颓废主义，觉得再怎么发声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那么现在大家都相信，只要我们敢说、敢行动，世界就会发生改变。虽然肯定会有人无法接受、不知所措，但比起这类人，希望改变世界的人群，力量要更加强大。
书封的插画师叫袁小真，她总共为封面设计过12个人设：淡然、冷漠、温和、感性……可全都不行。因为文中的金智英就是一个不那么悲伤也不那么欢喜的人，实在很难着手。画了十几个形象，也参考了周围很多人后，她说：“文中有她们的影子，甚至曾经的自己。”
在小说进入中国之前，曾有人担心，海外畅销书引进后水土不服的例子，屡见不鲜；也有一派觉得，中国女性地位比韩国女性高很多，不会有共鸣。
但11月17日，在赵南柱的中国读者见面会上，这些假设被推翻了。
在现场，赵南柱和同为女性作家的侯虹斌，进行了一次关于“中韩女性”的对话。
Z：赵南柱
H：侯虹斌
女性就业在中韩两国有什么区别？
Z：如果看韩国就业率的曲线图，男性是一直上升的趋势。女性的曲线图，其实是一个M形。在30-35岁的时候，很多女性会选择放弃职场，所以曲线会有一个下落。一直到孩子不用有人在旁边24小时看管的时候，或是家里经济出现困难的时候，女性会出现一个再就业的情况。
H：中国女性的就业率，长期在世界上排名第一的。虽然中国女性考虑“生孩子就马上辞职”的可能性相对韩国、日本，这个比例都要低很多。但是不要太得意。因为随着二胎的增加，以及整个经济环境的下行，生育之后辞职做全职主妇的女性也越来越多了。
“老公把钱都交给老婆管”，难道女性的权力还不够大吗？
Z：在七八十年代的韩国，经济发展比较好。那个时候，男性一个人出去工作，赚的钱是可以支撑整个家庭的。所以很多男性就会选择把部分资产交给女性去分配，就像小说里面也写到，金智英的妈妈会拿这笔钱，去投资房产或者金融产品。其实我个人认为这只是一种家庭角色的分工，并不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H：这完全是一个伪命题，是女人付出了大量劳动后却被污名化的想法。中国的“把钱交给老婆”的真相，其实是妻子无偿地担任了各种复杂的采购经理。她在家庭中的支出，有多少是为了自己花的呢？
两位的另一半对于你们所做的工作的态度是？
Z：其实我在辞职之后，有很多次想要重回职场，也和我的丈夫讨论过多次。当时我丈夫的意见是：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些？你就直接去工作，把孩子交给托儿所就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结果，他说完这个话以后，找托儿所的工作又回到了我这里，哈哈。
H：我的丈夫很理解我的工作，反倒是网友瞎担心。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我在微博上曾说我的儿子是个学霸，结果在社交媒体上忽然就炸了，网友说：“没想到这个女权主义者居然还结婚，还有小孩，还是儿子，愤而取关！”
我觉得这也是中国对于女权的一类误解。中国说女权，人们的第一反应是“女拳”，女性的拳头要打男人了，其实不然。我们只是希望站在同一层台阶上，看一样的风景。
“由衷期待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怀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
这句写在《82年生的金智英》扉页上的话，或许是作者能给的最好祝福。
场地鸣谢：北京 Read and Rest Hotel念念行旅
编辑 | 谭一白
原标题：《一本禁书写出亚洲女性真实现状，成现象级爆款，男性网友却求政府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