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非压迫性反帝国主义者特价书店,一个正在消逝的纽约

2019-11-20 22:28
上海

Luna

“我喜欢你的项链”,我一边从大叔手里拿过收银小票,一边看着他花白胡须下挂着的一个六芒星链坠。这个神秘的符号用粗重的钢铁制成,在灯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它看起来带有某种能量。”

我脱口而出的一句恭维,打动了坐在收银机前长发长须的不羁大叔,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项链的来源,以及他关于能量、纽约、士绅化的种种看法。而这一切,在我走进这家书店之前已有隐隐预料。

Unoppressive Non-Imperialist Bargain Books,直译过来就是“非压迫性的反帝国主义者特价书店”,当这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愣了足足10秒来理解其字面含义,并立刻下定决心一定要亲自来这家开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二手书店逛一逛。

书店外景 本文图均为 Luna 摄

从地铁站出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IFC中心。这家独立电影院是纽约文艺老中青年的聚集地,在夜幕中,它招牌闪亮,昭示着我即将踏入的这个地区,具有独特的文化氛围。我按照导航的指引,朝书店所在的方向走去,地图上标出了周边能被称得上地标的地方,比如正北方向的石墙酒吧。

地铁站与IFC中心

书店在西南方向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旁边是一个看手相的摊位。店门口摆着两架特价书,乔姆斯基的《霸权还是生存》、娜奥米·克莱因的《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萨尔加多的影集《创世纪》、朝鲜照片集、列侬传记……显然每一本书都是精选过的,和店名一样暗示着书店的品味与立场。以纽约的物价而言,这些书惊人的便宜,我挑出一本金斯堡的《嚎叫》50周年纪念版,不到10美元。

书店旁看手相算命的橱窗
书店外的特价书摊

原来,自从1992年开业以来,这家书店就一直以不低于5折的折扣出售图书,选书也维持着一以贯之的标准与审美。“反帝国主义”的立场贯穿于每一本政治主题的选书,而众多东方哲学、60年代诗人、歌手的书,又传递出“非压迫性”这个定语的态度。因此,从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到奥威尔的自由主义,再到嬉皮士“要爱不要战争”,都能从选书一窥书店气质。

我推开门,坐在门口收银机前的大叔愉快地跟我打了个招呼。花白的胡子和长发、绑着头巾的打扮,让我想起60年代游走于格林威治村的年轻嬉皮士——如果他们老了还能坐在这样一家以“反帝国主义”为名,摆放着《美丽新世界》和佛教典籍的独立书店,也许是不错的结局。

鲍勃·迪伦的海报将我从关于嬉皮士的遐想中拉回现实。书店的长方形空间被三排书架分成了两条狭窄的通道,书籍从地板一直摆到天花板,再加上一些满满当当的矮书架和挂在半空的海报、招贴画等等,显得十分拥挤。

书店内的陈设十分拥挤

一条通道两旁的书架上全是漫画,从初版的漫威超级英雄系列到碧雅翠丝·波特小姐的《彼得兔》,再到反纳粹漫画,儿童读物与政治漫画往往同处一架,以首字母排序,让人目不暇接。

大叔招呼我把选好的书放在收银处,以便能更轻松地拿书、翻书。另一条通道两侧的书籍内容要丰富得多,摆满了鲍勃·迪伦、艾伦·金斯堡、叶芝、威廉·布莱克、《道德经》(英文版)、历史书、摄影集等等。从政治、东方哲学到图集,从诗歌、艺术到旅行指南,选书的品味显然是非主流的、亚文化的,或者说反全球化、反帝国主义的。

摆满了漫画的书店一角

这是自然而然的。格林威治村是现代波西米亚文化的中心,也常被称为美国自由精神与反叛精神的发源地。从19世纪末,文艺青年、艺术家、异见者、激进分子就在这个纽约下城的区域聚集。爱伦·坡、尤金·奥尼尔、亨利·詹姆斯先后在这里写下了他们的著作。

上世纪40年代末金斯堡开始在格林威治村狭窄的街道游走,流连于同性恋酒吧和俱乐部,沉湎于酒精、性爱、毒品、文学与自由。后来他认识了凯鲁亚克、巴罗斯、安妮·沃尔德曼……格林威治村诞生了“垮掉派”。

在书架上占据最多位置的莫过于鲍勃·迪伦,书店声称这里随时都能拿出超过35本关于迪伦的书。这位如今有诺贝尔文学奖傍身的民谣歌手、诗人、艺术家,在60年代初还弹着吉他、吹着口琴在格林威治村歌唱。他与金斯堡的相识也让他的歌词产生了些许超现实主义的灵性色彩。

迪伦来到纽约演出的第一站Café Wha?,就在地铁站的另一个方向,离书店不过5分钟步行距离。整个格林威治村的波西米亚氛围都影响着迪伦唱出的反叛之声。书店里轻声放着迪伦的歌曲,仿佛能将人带回1960、70年代思潮澎湃的格林威治村,女权运动、反战运动、性解放运动……无数的社会变革在这里留下过激烈的痕迹,书店自身也未脱离政治,短暂参与过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还在2016年成为过无党派独立议员伯尼·桑德斯的总统竞选活动的总部之一

我拿着书去结账,收银机旁边的书架上有很多不同版本的《道德经》,我告诉大叔自己并没完整读过这本道家著作,大叔笑笑:“店里偶尔会卖出去几本,总有人想要寻求些什么。”然后我看见了他挂在脖子上的那条六芒星项链。

“这是Wu Tang的一位成员制作给我的”,大叔解释道。我有点吃惊,“Wu Tang”是美国一个极具影响力的说唱团体,他们的经历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正在热映,地铁里到处都是海报,讲述的是20多年前毒品泛滥的纽约,一群非裔年轻人从底层犯罪团体到成功说唱组合的转变。一个精彩的题材。

“Wu Tang”这个名字来自香港电影《少林与武当》,也就是“武当”的意思——在一个摆着《道德经》的书架前,听一个老嬉皮士讲“武当”说唱,简直有点超现实的奇异感。

大叔兀自说个不停:“格林威治村已经不像从前了,纽约也不像从前了。物价越来越高,高得可怕,格林威治村的租金年年上涨,再也不是从前的诗人、艺术家能住得起的地方了。消费主义与士绅化在改变这里,改变纽约。你看街道上匆忙的人,随时都散发着负能量。人们为金钱忧虑,总是想要更大的房子,更昂贵的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追求呢?”

格林威治村和纽约其他的文化区域一样,都面临着艺术与金钱此消彼长的矛盾。浓郁的文艺氛围吸引了中产阶级,他们的入住将一切变得昂贵,于是接下来的入住者只能是更有钱的人,租金又将变得更高。诗人、艺术家聚集的廉价书店、咖啡馆、酒吧难以为继,取而代之的是中产阶级化与商业化的精品店。这家开了27年的书店即便还在勉力维持,也将店内的部分空间转租给漫画与手相。

波西米亚的生活方式正在消失,如今来访者可能更在意的地标是《老友记》或者《欲望都市》里主角的公寓。就连我这样在地图上寻觅石墙酒吧、Café Wha?和这家书店的行为,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刻奇。

图特价书摊中间那本即“Vanishing New York”

与大叔道别后,我走出书店,左转往前几步就是各大网站推荐的一家热门餐厅。店外的书摊上一本书吸引了我的注意:“Vanishing New York: How a great city lost its soul”(“正在消逝的纽约:一座伟大的城市如何失去了灵魂”)。我回头看看守着没有客人的二手书店、挂着神秘能量的六芒星的大叔,便朝着餐厅走去了。一切都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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