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致命女人》更「致命」的,是这群悬疑女作家

2019-10-28 17:31
北京

热剧《致命女人》的高潮段落,其实出现在大结局之前。当 Beth Ann 笑魇如花地买了一支枪,所有(女)观众都忍不住立马跑去冰箱开了瓶酒。不管最后怎么杀老公,杀没杀成功,重要的是,一直小猫般温柔体贴的她,终于有了一把枪。

《致命女人》里三个年代的三个女人,都具备受害者和还击者的双重身份,她们都在受害时保持了尊严,又在还击时掌握好了火候。她们都既是脆弱的又是暴力的,既是善良的又是邪恶的。

在豆瓣阅读作者艾石的系列推理小说「黑暗三部曲」中,也有这样三个女人。她们是三胞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姐妹。他们相貌几乎毫无差别,性格却迥然不同。大姐热辣,二姐纯良,小妹天真。

此时是 2080 年,三姐妹因为各自的原因先后从生长的小镇来到了繁华都市锡安。这里有现实世界中的歌舞升平,也有虚拟世界中潜伏罪恶的暗网和「鬼街」。三姐妹流连此地,最后只有一人可以存活。

这些文艺作品中的女主角,都是「致命女人」,双手沾染了鲜血。而隐藏在作品背后的悬疑女作家们,更是一个个心思缜密的「致命女人」。从黄金时代的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到宫部美雪、凌佳苗,她们用手中凌厉的笔锋,步步为营,精心构筑一个个圈套,描写各种奇诡跌宕的凶案,圈住读者的心。

女性作家为什么将笔尖指向暴力的悬疑推理小说?又是怎样的特质让她们脱颖而出,写出一部部脍炙人口的佳作?

这一次,我们请来豆瓣阅读 4 位女作家做了一期联合访谈,聊聊关于悬疑推理小说创作的那些事儿。让我们一起走进女作家们的悬疑迷宫,拨开层层迷障,探看女性的巧思与深沉。

▶访谈对象

艾石,本名石苔妮,1987 年生于浙江绍兴,毕业于浙江大学,先后在服装、咖啡、珠宝、杂志公司工作,现居上海。代表作品是吴忌侦探事务所系列长篇,也擅长悬疑和科幻的跨界。小说《黑暗的次方》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已上市。

 

东青,曾是广告人,移居英国后全职写作。受阿加莎·克里斯蒂为代表的古典推理小说影响,汲取英国市场上正在流行的 Cosy Crime Fiction 的养料,正在探索一条跨文化的悬疑推理写作之路。长篇小说《写作课》已售出纸书版权。

 

不明眼,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新闻媒体专业毕业,27 岁,现职电视编导,能拍善剪,从大学 起有六年的业余写作经验,热爱悬疑烧脑文学,偏好社会纪实题材,18 年开始进行长篇的悬疑小说创作。小说《寂静证词》获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悬疑组亚军。

 

马洪湉,电影导演专业,从事歌舞剧创作,岛田庄司推理小说获奖者。作品《蒙太奇谋杀案》已出版。

源起:

从「解谜人」到「制谜人」——

当我们问及为何萌生创作悬疑推理小说的想法时,4 位作者给出了相似的答案——热爱与好奇。对类型小说的痴迷和对黑暗故事的好奇触发她们自主创作的开关,自一名「解谜人」摇身一变成了「制谜人」。

经常看悬疑小说的艾石,不由自主地「想写点什么」;东青是推理小说迷,「一开始是纯看故事,后来会细看别人是怎么写的,如何设计结构、安排人物」;痴迷于黑色电影及硬汉派侦探小说的马洪湉在片场中不断迸发奇思妙想;不明眼则说:「小时候路过亮着灯的高楼大厦,我常常在想那些亮着冷光灯的窗子里都在发生什么事,在我看来,小说就是一种表现真实当中「极致」一面的存在,在那些窗子里,会发生的最极致的状况会是什么?可能是一个女人被醉酒的丈夫打死了,也可能是一个凶手面对着塑料布上的尸体思考该如何分尸,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就藏在我们身边,每次这么去想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去写那些窗子背后的故事。」

转身之后,藉由悬疑推理小说的创作,她们自我抵达的期待是什么?希望传达给读者的意念又是什么?

艾石:我忘了我看的第一部悬疑推理小说是什么,但印象中我一开始接触的悬疑推理小说主要是古典派和本格派,以纯粹推理游戏为主,追求的是查案的刺激和破案的过瘾,找出凶手是我看书的主要动力。但后来我接触了现代冷硬派悬疑小说,原来悬疑推理小说还能这么写,我立刻就喜欢上了钱德勒、布洛克、奈斯博的作品,他们笔下充满人性的高光侦探或警察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我希望自己也能创造出这样的角色,这是我最初创作时的一个主要自我期待或者自我暗示。而通过我笔下的这个人物再去传递一些正能量的东西就实现了作品价值的输出。

东青:我希望能娱乐读者。对于社会意义和寓教于乐,我并不认为推理小说能做什么。有可能读者合上书后会感慨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还有就是真相难觅,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版本。

不明眼:自我期待大概是希望能写出足够立体的人物吧,犯罪推理小说天生可以设置相对极端的情节,在其中人物的性格和选择都可以有比较淋漓地展现,希望能够写出那种人物,以后出门买菜都觉得会在巷子口碰上他。

至于传达给读者的,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很喜欢舆论这个议题,因为舆论很复杂,声音大的不一定是正义,被针对的也不一定是邪恶,希望大家看完我的小说之后能至少意识到,由人讲出来的是非都是相对模糊的,成为一个施暴者很容易,如果不三思,无意间说出的话便可能造成毁灭性的结果。

拼图:

那些你忽略的碎片——

创作一部推理小说与阅读体验截然不同,作者们必须分毫不差地制作一幅严丝合缝的「拼图」,同时,为了让读者走入迷雾,她们又要绞尽脑汁打乱拼图,把一个个残片置入故事线条的各个角落。她们有巧设诡计「希望读者上当」的「狡猾」玩心,也有「剖析人心人性」的沉思和野心。

在一个完美诡计的闭环VS。社会、人性的关切选择题中,东青和不明眼选择了后者。

东青坦言,人性的因素往往是一本书触动自己的那个点;

不明眼则认为,「犯罪本身可能是非常冲动的,造就犯罪的更多不是精巧的构思,而是人在极端压力推动下做出的选择,因此在她写作的时候,更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压力和感情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化学反应,最后让犯罪诞生的。」

马洪湉说,正因为有了人性,才有了两性思维创作间最美妙的异同。

难以做出选择的艾石则希望兼得这两种元素,但她并不觉得写人性就比写诡计更有价值,因为阅读本身就是一种需求的满足。「如果读者的需求是闲暇之余看一个刺激的杀人案,那么写诡计显然更能满足他的阅读需求,对他来说更有价值。相反,有时人性题材因为被过度使用而变得有些虚伪,反而没有了价值。」

女作家们往往对颜色颇为敏感,她们建筑起色彩斑斓的素材库,用各处「扫描」到的素材精细地雕琢每一个场景的布景、打光、色温、色调。

艾石会随时随地记录有趣的东西,「一个诡计设计,一个事件,一个谣言,一个地方传说,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一首歌,一幅画,或者某个适合人物的梗。」她会把关于犯罪、暴力的场面用十分饱和的色彩进行构筑。

东青会保持对案件新闻报道的关注,尤其爱看一些当年未破的旧案重启调查,也关注了剑桥郡警署和本城警署的官方推特,尽可能多地了解警方办案的程序和方法,犯罪类型及图案,包括邻居证人受害家属的说法反应等。她希望自己不只靠想象力,让自己想到一些画面后要做科学求证,多收集一些法医学知识,有时候还会涉及到电力和机械原理等,尽量少犯一些太初级的错误。

不明眼则是通过纪录片和书籍的阅览从真实案例中汲取灵感,由此构建自己的凶案现场。

相比死亡和凶杀所带来的恐惧,马洪湉从小时候起就更关心谋杀背后的动机。她读过父亲在公安大学时的刑侦笔记,听过家人在结案后对案情的唏嘘,也看过父母曾共同创作的许多刑侦报告文学。可能因为家庭环境的积累,逐渐构筑起她脑海中犯罪场面的创作世界。

女性:

撕下标签的极致表达

读者们喜欢用「细腻」、「精巧」作为女性推理作者的标签,好像女性的身份限制了暴力场景的想象,而男性崇尚力量的天性可以使他们更擅于诡计和大场面的营造。然而,4 名受访者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

她们表示,创作风格的殊异并非源自性别差异,而是因人而异。从阅读到模仿再到自主创作,女作家们逐渐摸索自我舒适有效的表达方式和鲜明的个人风格。

马洪湉并不同意将单纯的「两性」作为探讨艺术创作的根源,而更倾向于比喻为「两性思维」。两性思维方式的异同,确实会致使笔触、角度和细节描摹的差别,但这并不是因「两性」而是其背后的思维所致。诚如马洪湉所提,「胸怀悲悯、想象瑰丽这些特性固然是女性思维所致,但并不只是女性推理作家的专利。同样,视野宏伟、构思庞大这些看似男性思维的特性,也正是很多女性推理作家的专长。」

身为女性写作者,她们拥有敏锐的嗅觉和感受力,通过笔下或机敏或失控的女性形象,试图摆脱人们对女性单一化顽固的刻板印象,用文字解构暴力,也以故事反思暴力。这或许是社会性别语境下,女性作家的独特贡献所在。

豆瓣阅读:女性通常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最厌恶暴力,但有许多杰出的犯罪小说家是女性。你认为,女性推理作家脱颖而出的原因是什么?

艾石:可能这恰恰是她们身为女性。首先,女性本身是一个矛盾体,她们是暴力的受害者,但一旦真的行使暴力,我认为她们可以变得极端暴力。比如当自己的孩子遭到威胁,她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攻击威胁者,这是母性在女性身上的加强版,也即每个女性都有潜藏的能量。她们厌恶暴力,因为她们不想让自己陷入不得不激发自身暴力潜能的境地。她们从小被教育压抑这种暴力倾向,要成为一个淑女、温柔的人、可爱的人,才符合她们的性别和社会对女性的期待。

而当一个女性成为犯罪小说家,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释放了部分天性,她们对暴力的想象得到了宣泄,加上她们对人的心理矛盾的深入理解(因为她们本身比男性更具矛盾性),对人性的细腻观察,天生对细节的锱铢必较(但我们要警惕自己落入过分细节化的情节描述,而忽略了作品的整体可读性),等等,所有一切运用到犯罪小说构思上,最后的结果就是女性推理作家脱颖而出。

东青: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一场发生在两位苏格兰推理小说家之间的口水仗。在2007 年的爱丁堡图书节上男作家Ian Rankin说:「the people writing the most graphic violence today are women ... they are mostly lesbians as well」. (如今把暴力写得最逼真的是女作家,通常还是女同作家。)这激起了女同作家 Val McDermid 的反击,她说:没有人会去问一位男性作家——作为一名男士,你对于在书中描写暴力是怎么想的;而作为女性,往往更容易体验到暴力的伤害,却被认为不应该去写它。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层心理因素,很多女性作家的推理小说属于Cosy Crime Fiction(舒逸推理),在书中弱化了性和暴力成分。从 2012 年《消失的爱人》畅销之后,涌现出一大波女性作家转换讲故事的视角,如《火车上的女孩》,让动机变得更私人化也更多元化,不仅局限于传统的金钱或性驱动犯罪。通过多个主观视角来讲述事件,深入挖掘了女性私密的心态,也因为谎言与自欺同时存在而让故事本身更加扑朔迷离。没有人希望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到暴力,而阅读犯罪小说为大家提供了一种最安全的方式去体验邪恶,暴力及死亡。你可以坐在自家的沙发里体验案发现场的惊悚,看死亡是如何一步步逼近主人公,合上书时你毛发无损。

不明眼:其实正是因为女性很容易沦为暴力的受害者,有这样的危机感,所以才会去深究犯罪背后的缘由,讲出一个完整细腻的故事。另外我曾经看过一句话,当代社会女性和男性的平等,表现在女性的形象也像男性一样趋于丰满,她们不仅是美丽的,脆弱的,同时也可能是暴力的,邪恶的,在女性推理作家的笔下常能看到命运坎坷的女性凶手形象,如《火车》中的彰子,《告白》里的森口悠子等,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对于读者来说应该存在天然的吸引力。

豆瓣阅读:在大众的阅读经验中,女性角色在悬疑小说中常常以受害者或者旁观者的形象出现,很少成为案件的推动者。你怎样看待这个常态?

艾石:能推动案情的不是凶手就是警探。除非女性是这两个角色之一,否则就无法推动。那么问题来了,女性在这两种角色中更适合哪一种呢?就现实来说,女性在这两种角色中的占比都凤毛麟角。而文学作品源于生活,那么写入书中的机会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在我的作品中,女性作为凶手和作为警探都出现了。我也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这样的设计刚好符合情节的发展,也符合目前社会女性力量崛起的大趋势。

东青: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有很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形象,但是近年来的推理小说中女性凶手的比例在上升,也许她们比较少使用蛮力,编织的陷阱也很精致,但是在冷血程度丝毫不输男性杀手。

J.K.罗琳在«布谷鸟的呼唤»塑造了一位女性版的华生——罗宾,她年轻漂亮聪明善良,诸多优点并没有让这一角色变成平庸的花瓶,或是一块反光板去映衬男主角。作者只是让她一出场很顺,然后就陷入两股力量的抗衡中,她摇摆妥协反抗,从希望被喜欢被接受演变为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明眼:在历史上真实的犯罪案件里,女性作为弱势群体确实更多时候会成为受害者,但是事实上,也有不少女性的连环杀人犯,更多作家不去表现,可能是社会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所致,在故事里他们更多去展现女性脆弱的一面,而忽视她内心可能有的强势个性,好在随着越来越多优秀女性推理作家的诞生,她们展现出更多的视角,也让女性的形象在犯罪小说里渐渐丰满起来。

对视:

谈起女性推理,你会想到谁?

与同行对视,阅读大量风格迥异的悬疑推理作品,总能碰撞出花火。庞大的阅读书单中,她们会推荐哪些推理女作家及其代表作呢?

艾石:我会推荐派翠西娅·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

从凶手的角度去写犯罪小说,对,是悬疑犯罪小说,而不是悬疑侦探小说,因为主角是一个凶手,让你又爱又恨的天才。希区柯克当年用极低的价格偷偷买了她的第一部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然后拍出了《火车怪客》,之后她的交换杀人手法被许多作家反复使用,前不久很火的日剧《轮到你了》就是交换杀人的升级扩大版。

东青:J.K.罗琳(J.K. Rowling)《布谷鸟的呼唤》(The Cuckoo's Ca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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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J.K.罗琳以「罗伯特·加尔布雷斯」为笔名发表的一系列推理小说。小说的人物塑造很生动饱满,每一部书都向读者展开一个圈子,一个行业的众生相。说实话,看这套书时最让我关注的不是找出「是谁干的」,而是被人物之间的戏剧张力吸引住了。

不明眼:最喜欢的是宫部美雪(宫部みゆき)《火车》(かしゃ)。

现在看到大量的推理小说都是先摆出一个吸引眼球的案子,然后再娓娓道来背后的隐情,但是《火车》是从一个女人的过往开始写的,到后期才道出其后骇人的谋杀案,仿佛是揪住一个线头不断拉扯,最后却扯出一具白骨一般,每次读都是让人心悸的作品。

艾石的创作透着硬汉派的刚硬气质,以近未来的轻科幻设定展开凶险的侦探游戏,探讨善与恶的辩证法;

东青的文字读来有古典推理的韵味,体现出跨文化悬疑推理的先锋尝试;

不明眼则紧扣时代议题,揭露「后真相时代」汹涌舆论酝酿出的致命杀机;

电影导演专业出身的马洪湉,擅长以紧凑的结构和「蒙太奇」技法引导读者走进悬疑迷阵。

在本次联合专访中,我们发现,从事悬疑推理小说创作的女性作家们不仅是一个个气质独特的个体,也是极富力量的群体。她们落笔筑梦,决心将信息打散,努力增加发现迷宫出口的维度;她们以女性的嗅觉和触感探索人性中的黑暗部分,索问时代议题,挑战男性叙事的传统视角。作为「致命女人」的她们,不断渴求接近人物的犯罪动机,反复叩问「Why Men/Women Kill」,试图揭开人类心理和情绪的暗涌。

无论是写作者本身,抑或是她们笔下的女性角色,女性的声音正在被听见,也在不断延展人们对暴力与流血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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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次方》,艾石 著,中国工人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

本文来源 /微信公众号“豆瓣阅读”

采访、编辑 /黄欢

封面、插图 /剧集《致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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