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珊珊、黄晓读《草间情话》︱逃跑者鱼山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刘珊珊 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 黄晓
2019-10-15 11:55
来源:澎湃新闻

最初遇到鱼山,只知道他叫曾仁臻。那时我们住在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的荒岛上,隐约了解他经常来旁听董豫赣老师的研究生小班课程。董老师的园林课是明星课程,他又是极具个人魅力的老师,期望投入门下的学生多会前来听课,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互相了解,深入磨合。董老师对学生要求极严,课上诘问交锋,辩论激烈,旁听的学生若没有足够的热忱和思辨,万难坚持。我们更喜欢蹭董老师的大课,没敢进他小课的门,所以当时对曾仁臻其人,仅止于遇到,并无交流。
当时隐约知道他也是有意考董老师的学生之一,后来听说他没有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我们心里,就默默将他划进了逃跑者一类人。研究生入学考试是一场硬仗,北大的建筑学虽说非常重视学生的天然资质,但也很重公平,需要政治、英语均能达标,专业成绩名列前茅,又需经历所有老师共同主持的压力面试才能入选。每年都有资质极佳的学生,因为各种原因折戟而去。曾仁臻则是知难而退,不战而逃。后来读董豫赣老师为曾仁臻《幻园》写的序,知道董老师也曾为此扼腕不已:曾仁臻是他难得一遇的中意学生,寄托过期待,却落得失望。
再后来知道曾仁臻去了百子甲壹建筑工作室,又或者他以前就在那里工作。百子甲壹是个很神奇的公司,颇像建筑界的文艺青年寄居所,是少有的愿意几个项目慢慢做、反复做的公司。北大建筑中心的毕业生若是怀抱设计理想不肯去当画图员,又暂时找不到饭吃,总能在这里寻个栖身之地。百子甲壹和董老师合作不少,清水会馆等一些经典项目,都是交给这里工作的设计师反复推敲。
曾仁臻在百子甲壹工作几年,赚够了下江南考察的路费,不知何时,又有了鱼山饭宽这个名字。我们为编写《江苏上海古建筑地图》南下调研,恰是在鱼山揣着《江南园林志》遍游江南之后,一些私园不得其门而入,经常向他打听门路,他会热心推荐一些藏在深巷里的冷僻园林。这些园林多是精致的小园,在不大的空间里,曲折变幻,极尽精彩。回头再看他的一些画作,隐约可以猜到出处,演绎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这个当代Slash青年一直把建筑师当作首要身份,但他最终还是逃离了建筑业,一路后撤,逃进了纸上的方寸之间。他在画中建屋造园,既有得自现代建筑灵感的尝试,也有对传统园林意匠的推敲,空间变幻极具巧思,似乎誓要穷尽无限可能。
鱼山的画作引人入胜,观者仿佛饮下童话中爱丽丝的魔药,戏剧性地缩小身躯,钻进他的画中世界。他画的多是红扑扑的无脸人。人物无脸,最容易让人自我带入。更显而易见的,是画里长袍大袖的白衣先生,显然就是他带入的自我本尊。在早年的画里,白衣人常有蓝衣童子作伴,也常常呼朋喝友,饮酒弈棋,不亦乐乎,过着并不寂寞的单身生活。忽然一天,画中出现了一个红袍女子。鱼山终究不是梅妻鹤子的酸腐先生,心有灵犀的红袍女,让他的画脱离了人工经营的匠气,渐入自然的灵境,画幅中的空间也从建筑的桎梏中逃脱出来,更多地融入园林的旷奥之中。
沈复在《浮生六记》里,描绘自己孩童时期眼中所见的园林:“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若要理解园林世界,必须重新捡回童心,磨练细察藐小之物的能力,才能得到超然物外的趣味。鱼山就是这样降低身躯,将目光投入草间花从,学着用孩童的眼睛重新审视园林,审视园中的自然世界。
蚱蜢是练习剑术的对手(页149)

在鱼山的画里,房子慢慢消失了,连器物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与花叶虫鸟、天地自然的互动。人物的比例越来越小,小到随处可作居游之所。在草间,大侠能飞针击杀蚊子(页144),独角仙可以充任耕牛(页16),蚱蜢是练习剑术的对手(页149),身态轻盈的恋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蜻蜓带走(页146)……这些小人儿不必担忧房价飞涨,可在片叶中蜷身安睡;也不必担忧买不起豪车,可驾蜗牛仙鹤巡游;一粒瓜子,足够几人数日的食粮,吃完的瓜子壳翻空过来,还能变作小船随波远航(页180)。在幻想的世界里,自然之物与人造之物的功用和关联,都被重新思考。身躯缩小后,世界变得无限广大,真能在一朵花里造出一座天堂。

而更难得的,是他在画里重新寻找到了园林中的情感世界。鱼山在前言里提到创作《草间情话》的缘起,他希望以微小的视角,补充一处借自然奇趣来寄托情感的温馨秘境,一个与亲朋好友相栖共隐的草间乐园。在现代社会,古人的园居之趣逐渐淡薄,留给我们的传统园林,变成了博物馆式的展览品。它们失去了作为生活居所的丰富意味,成为与世隔绝的审美对象。当初园林中的鲜活生活,变成了无趣的学术考据,反而是在古人的绘画中,还留下不少园中生活的写真。我们在《不朽的林泉》里,讨论了不少描绘园林生活的古画,其中不乏阖家老小在园林里的欢愉时光,仿佛那个已经逝去的世界所留下的幻影。
《不朽的林泉》,三联书店出版
鱼山的画宛如那个消逝世界的延续,同时又很从容地加入了当今的元素。白衣先生遥控着无人机,向红袍女传递爱的礼物,颇符合无人机送钻戒求婚的时尚(页69)。坐在漂流瓶里渡海,可借用瓶盖做成太阳能电灯和手机天线,Apple笔记本电脑也是不可缺少的创作工具(页117)。鱼山还在书里讲述了一段白衣先生与手机中的红袍女的恋情。与手机中的人相恋,不就是我们今天常有的远距离恋爱吗?白衣人身材微小,手机则是原大,这样内外的男女身材比例相称,用树枝编织成托架,两人相对而立,身影也颇为和谐(页159)。可惜手机系统忽然崩溃,白衣人拼命拉住红袍女的双手,想要将她拯救出手机。故事停在千钧一发之际,让人悬想这场恋爱的结尾,是悲剧还是喜剧(页165)
说到鱼山画中最具时代性的,我们认为倒不是其中的新潮科技,而恰恰是画中的女主角——红袍女。古代园林画里也不乏女性的身影,然而一旦与男性同时出现,她们往往就退居为次要角色。她们或者是在男人聚会时端茶倒酒的红袖,或者是跟先生请教插花奕棋的学生,好不容易有机会与夫婿并肩而坐,也总是含笑静听夫婿读书弹琴。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讲述了不少自己与夫人芸娘在园林里居游的故事,也是琴瑟相和,心意相通,可惜没有留下图画写照。鱼山笔下的红袍女,绝不仅仅是一个女性符号,她虽然穿着古代的宽袍大袖,却是被认真塑造的,个性立体丰满的现代女性。
清汪恭、尤诏《随园湖楼请业图》(局部), 2010 年香港佳士得春季拍卖会
鱼山对女性的描绘是平视的,就像他在观察园林时的屈身平视一样。很多时候,他还要温柔地,将女性抬高到男性之上。他画中的红袍女只要出现,就会成为画面的主角。她散发披肩,没有古代美人那种拘谨的姿态,时而举杯畅饮,时而驾车狂奔(页216),时而舞刀弄剑,时而展臂欲飞(页68),总是一副潇洒模样。白衣先生则总是对她小心呵护,他手持弹弓吓退飞蚊,以免打搅她在叶片上的安睡(页113);他为她洗净红袍,又遵照吩咐,将衣服晾晒在花枝上(页55);他在溪水里为她清洗长发(页35),又在她读书时采来野花相赠(页34)。如果不小心惹她生气,他还可能被罚独站寒枝,反省忏悔,俨然也是胡适“怕太太协会”的资深会员(页267)
悬剑双隐(页153)

《草间情话》的主线是爱情,这爱情并非只是一人对另一人的倾慕,而是夫妻二人的志趣相投。画中的夫妇一同采茶汲水(页46),在废窑里种花耕田(页52);也一同拜师学习飞针杀蚊的绝技,并在学成之后,悬剑双隐(页153)。在后来的故事里,画中出现了一个小婴儿(页179)。由书中的旁白知道,鱼山有了女儿,婴儿很快成长为少女,草间的故事又多了新的主人公(页338-339)

鱼山的画让我们既欣慰又羡慕,觉得他是一个成功的逃跑者。我们这一代人很少被教育该如何逃跑。我们喝着鸡汤长大,总是被教导要迎难而上,锲而不舍,要学习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看看凌晨四点钟的哈佛图书馆,比你有天赋的人比你还努力,困难面前不要轻言放弃。最后我们全力投入,去克服所遇到的困难,却忘记了先审视一下,自己真正的目的地在哪里。北大的研究生入学考试非常困难,但北大教室的门是开放的,不参加考试,同样可以得到名师的指点。成为自由创作的独立建筑师需要经历多年画图员的煎熬,但没有人阻止你在纸上描绘理想的天地。鱼山就是这样一路逃跑,逃离研究生考试,逃离建筑事务所,最终逃进山水园林,逃进自己的画里,创造出一个微观的自由王国,抚慰着自己与世人困顿的生活。
逃跑其实是中华文明久已有之的古老智慧,这个古老智慧最美的结晶就是园林。在古代,人们在世间遭遇困顿,便逃进山水之间;如果无法远离,就营造园林,作为避世之所;若是囊中羞涩,无力造园,还可以作画卧游,让心灵得到暂时的休憩。鱼山是在豆瓣成名的画家,他的画总是先在豆瓣登出,引起许多同人的共鸣。大概大家都是一面与生活不懈战斗,一面向往着鱼山画中的自由世界。我们听说有人开始请鱼山来造园林,或许有一天,他会重新扮回建筑师的角色,将画中的幻境带到世间。
某次与一位编辑聊天,她担忧如果做绘本,大家在书店就能读完,怎么还会有人买呢?我们却以为,做书还是要做别人读完以后,更想买回去的书。《草间情话》就是这样一本书,它的图画柔美灵动,厚厚一本,拿在手上却很轻盈。书页装订细致,每页画面都能完全展开。这部床头的小书,陪伴我们度过了许多个夜晚。希望在梦里,我们也能做一回逃跑者,找到属于自己的草间世界。
    责任编辑:郑诗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