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婆听了神秘录音后,非要帮抢劫她的人减刑,全家人都拉不住

2019-10-11 17:51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常听到一个说法:要是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和法院干嘛?

这话以后可憋说了,因为道歉真的有用。

有些民事纠纷,法庭上还有人道歉协商,到庭外就和解了。甚至一些见血的案子,如果积极赔偿道歉,得到一份谅解书,最多可以减刑40%。

对律师来说,一个道歉,一份谅解书,真的太重要。

律师刘焱从业7年,为了获得谅解书,干过太多荒唐事儿:脱掉西装,帮人下田插秧;免费给对方小孩当一个月家教;专门飞去香港,给人代购面膜,打折的那种。

连他自己都说,给我一份谅解书,除了卖身什么都干。

但刘焱今天要讲的故事充满异常,那是他从业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非正常谅解。”

他有个17岁的当事人,抢劫了一位有权势的老太太。无论是民警还是家属,都说绝不可能原谅。

一个月后,老太太突然“发疯”,解雇了自己的律师,甚至冲到派出所闹腾,只为一件事儿——不顾任何阻碍,她都一定要谅解刘焱的当事人。

最后就连民警都警告刘焱:“你这律师是不是连老太太都骗!”

我赶到派出所的时候,袁老太太已经到了。

我没想到,她是来真的。

一进屋,老太太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份检讨书递给民警,面色郑重地道歉,“警察同志,我老太婆对不起你们,我有罪。我报的假警,是我诬陷了那孩子。”

我听了一阵愕然,赶紧拉住老太太让她不要胡闹,“报假警可不是闹着玩的,您没必要这样,我们得尊重事实啊。”

老太太急了,转过头反问我,“你知道啥是事实?你了解多少事实?”

我赌咒发誓,自己是一个专业的、有底线的律师。

一旁的民警翘着二郎腿看我们,一副看双簧的表情,“你要是怂恿老太太这样无理取闹,到时候难堪的可不是我们。”

我赶紧劝住老太太,“您再这样干涉民警办案,我的执业证都会被吊销,到时候就真没人帮那孩子了。”

老太太对着我不停地眨眼睛,“我这办法行不通?”

从2019年5月开始,这位头发花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老太太,三天两头就会来趟派出所。

她就为了一件事:让警方马上释放我的当事人,那个抢劫过她的孩子。

这位差点害我吊销执照的老太太姓袁,今年78岁。她是我接手的一起案件的当事人,而且还是受害者。

老太太口中的“孩子”正是我的当事人,施害者,罗楚,今年刚满17岁。

俩人相差61岁,一样倔。

两个月前,这一老一小在寒风中相遇,只是碰面的方式不大友好。被儿女限制甜食的袁老太太,从村里偷偷跑去镇上买面包,正巧罗楚饥肠辘辘地从网吧出来,看见老太太拿着面包经过,直接上手抢了。

老太太受了惊吓,还摔断了腿。

她当即报了警,向派出所的民警详细讲述了经过。说罗楚抢走她的钱包后,还顺势推了她一把,害她小腿骨折,“这还得了,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居然想不劳而获,抢起老家伙来了,简直坏透了!”

报案民警回忆起来说:“老太太有文化、有修养,不慌不忙的,所有问题都讲到点子上。”再加上面包店的监控记录一清二楚,抢劫当天,罗楚就被抓了。

后来,受初中时的老师之托,我免费接手了罗楚的案子。老师想让我尽量给罗楚争取取保候审,我硬着头皮去了一趟派出所,探民警的口风。

罗楚的情况很特殊,总共抢了老太太62块钱,数额不大。但因为害老太太受了伤,即便未满18岁,也算犯案情节较为严重。

换作以前,民警一定会劈头盖脸给我来一句:“你怎么学的法,好意思说取保候审?”

但这次,他们只是苦笑,“那小孩,不招人讨厌。如果是盗窃,我们就直接处理了。”

我在看守所见到了17岁的罗楚,一米七五的个子,有点瘦,没被剃头,戴眼镜,看着很清秀。

见我一直盯着他的眼镜看,他扶了扶镜框,“一个仓友留给我的。树脂镜片,塑料镜架,要专门定制,很值钱的。我一直近视但没人给我配眼镜,试了一下他的,很清晰。这是我第一副眼镜。有钱真好!”

我能看出来,他是在故作轻松。轻佻愉悦的话语下,他的手在抑制不住地发抖。毕竟才17岁,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很紧张。

我说自己是他的律师,来帮他的。他一脸难以置信,“我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律师,穿制服的来了两拨了,用不着再派一个卧底过来吧?”没等我的解释,他还是在说话,只不过更像是问自己:“啥时候有人帮过我了?”

我说是申老师拜托我来的,还表明自己也是申老师的学生,不收钱。

“他呀,教书不行,管闲事倒厉害了。”罗楚听到申老师的名字,放松下来,又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

我决定刺激他一下,“我去见过你父母了,你爸不给你签委托书,还跟我和申老师要烟,是申老师买了两条,一条给了你爸,一条给了我。”

罗楚推了推眼镜,眼圈却先红了。他摘掉眼镜,就像卸下了伪装。

和我以往遇到的嫌疑人不同,眼前的少年罗楚,就像对早点出去一点不积极,甚至可以说完全放弃。

赔偿是争取量刑重要的一步,罗楚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副眼镜,不知道拿什么赔。我抢了奶奶,能做的就是认罪,安心窝在牢里。我妈这会应该正在家里拜菩萨,希望全家死光吧。”

一切确实如他所料。

案发后我就去过罗楚家,罗楚父亲冲我吼,“问我要钱,我找谁去?我要有钱就去上大学了,我要有钱,他会是我儿子?”罗楚母亲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菩萨保佑。”

父母如此不配合,我只好做最坏的预估——抢劫致人受伤,家人又不愿出钱赔偿,罗楚的量刑应该在五年左右。

他出来就22岁了。

这样被动的局面,想帮罗楚,我只剩最后一个办法:拿到一份受害人袁老太写的谅解书。

办法虽有,但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委托我的老师提醒过我,“这老太太背后可有关系”。

我第一次去找老太太就被拦在了门外。

老太太的儿女们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罗楚被刑拘后,他们委托了当地最好的律师处理此事。

我和那位代理律师碰过面,他说这个案子我们俩都没什么可较劲的,就是这么回事,“你不必想着拿谅解书,事关颜面,他们不缺钱。”

派出所的民警也劝我,并不存在什么压力,家属说要严惩也可以理解,跟人家是干啥的无关。

想要找到老太太,确实挺难。她住的是特护病房,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守在那里。

拦住我的是老大,据说是刚从县里退下来的领导,客气却有威严,“我理解你的工作,但没必要支持你的工作。”

另一个儿子指着我说,自己还在倒时差,这不是在美国,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想发就发了,什么赔偿、道歉都不稀罕!

女儿走过来,就问了一句话,“你是哪个所的?”

老太太也不见我,我只能从病房里听到老人家断断续续地喊,“我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年轻人是要给点教训。”

我没拿到谅解书,甚至都没见到老太太的面。

这是为罗楚争取量刑的唯一机会。而现在,这个机会就握在这一家人手里。

回去的路上,我反复琢磨袁老太太一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太太的子女个个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业有成,在镇上有车有房,为什么老太太几十年来却一直住在乡下,不肯搬离当年的老村?

我打听过,老太太是个温和讲理的人,几十年来唯一一次朝儿女们发脾气,就是他们想强行将老太太接出村,“那次她都摆出一番要搏命的架势了。”

我觉得奇怪:是人老了念旧,还是老太太自己也不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儿女?

我想起在病房外听到老太太的一句话:“那孩子不会是饿的吧?”

事情或许有转机。

因为罗楚还真是饿的。

申老师找我帮忙时,曾当着我的面毫不吝啬地夸奖罗楚,“他比你当年还聪明,底子相当好。哪怕成绩掉到底,只要能吃饱饭,安心在教室里坐几个星期,成绩马上就能上去。”

我当时不以为意,觉得“吃饱饭”是老师在打趣。

直到罗楚掩饰着自己的窘迫跟我说:“我当时真的饿啊,要是有一桶方便面就好了,加三根火腿肠,满足。”

连饭都吃不上?我还没来得及发问,罗楚就说了一句让我更加不能平静的话,“我们家个个都在作孽。”

随后,罗楚给我讲了他的经历。那一番话让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和老太太见上一面。

我将罗楚的经历用录音笔录了一遍,还带上了罗楚写的一张纸条:奶奶对不起,抢劫时我的情绪堆积到了那个点,恐怕避免不了。我做了就会认,我不该抢老人家,我们家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我托医院的护士将东西单独转交给老太太。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没想到四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娃儿,你过来医院。”

我问,是不是受害人袁爱秀老人家?

“啥受害人,你得空过来,我发话,没人敢拦你。”对面说。

我终于见到了袁老太太。

进了病房,老太太仔细打量了我很久,“多大了?”我告诉她年纪,老太太莫名感叹,“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都长这么大了,罗楚都快18了。”

听老太太的语气,我以为老太太认识罗楚,但细想又觉得不对,如果认识,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报警?

我听得一头雾水,老太太却越发和善,对罗楚很感兴趣,“我当时其实没有看清。”

老太太张罗着给罗楚写谅解书,还是正楷:我可以原谅孩子罗楚吗。

我让老太太把疑问句改成陈述句。为了避免尴尬,我一直夸她的字好看,“您一定读过很多书。”

老太太低头重写,说:“读再多书都没用。哦,我不是说你们读书没用啊!”老太太口中蹦出的这个“你们”,又让我反应了半天。

十天后,老太太出院了,只在家待了半天就到派出所,说把自己的律师辞退了,要亲自来处理这个事情。

派出所民警告诉老太太,案件正在侦办中,证据确凿,检察院已经批捕罗楚了。

老太太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我老太婆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放了那个孩子,关也关了,他也知道错了,我不起诉他了,谁不犯错误啊。”

这张纸是老太太自己写的事件说明,解释罗楚没有抢劫,全是自己看花了眼。

民警耐心地跟老太太解释,刑事案件不能和解,具体怎么判得看法院。老太太当即给我打来电话,“我说不追究了都没用吗?”

我在电话这头干着急,说已经很感谢她了,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就好,老太太反倒不乐意了,“那怎么行?说到底是我害了这孩子。”

我原本的想法就是从老人家那儿争取一份谅解书,没想到老太太“救人”的劲头却远不止于此。

为了“帮助我”,老人家学会了用微信收发文件、打视频电话。从此,我的微信上,来自这位“热心受害人”的消息就没断过——

“你来回一趟太麻烦,有什么材料要补的你就寄过来,我亲自去交,以免他们不收。”

“我打听到那孩子以前好像有心律不齐的情况,不知道警方查了没有,能不能办理保外就医什么的?”

“听说最近出了特赦令,你查一下名单里面有没有他。”

有时老太太会一早就打视频电话“查岗”,见我早上9点还在睡觉,气不打一处来,“年纪轻轻睡到太阳晒屁股,你去派出所跑一跑也好啊,只要你去,油费、住宿费、生活费我都给你报了。”

我被老太太追得实在怕了,有一回关了机。老人家打不通电话,托人往我手机里充了100块话费。

远程监控不放心,老太太还提出,要跟我“当面探讨案情”。

老太太快80岁了,受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这一路实在让人担心。以前她从来不住省城女儿家,说是晕车,怕吵闹,不喜欢走水泥路。

这些日子为了罗楚的事,她主动要求在女儿家暂住,说要查资料,嘴里还经常蹦出几句时髦的法律专业术语和司法解释,常跟人炫耀,“我找得到法条”。

有时开视频,我看老太太的书桌上摆着一些打印的文件,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指着文件上的内容给我看,“这里说到了中国刑罚的感化功能,那孩子绝对符合感化条件,都给人家关了这么多天了,早悔过了。”

老太太的态度来了个180°大转弯,转眼把罗楚当成了“自家孙子”一样护着。但据我了解,老太太自己有孙子,而且相比之下,比罗楚出息多了。

能解释这一切的,只有那份记录着罗楚经历的录音。

只是,我想不明白,这当中是什么发挥了这么大的效力,让这位一直坚决主张严惩的八旬老人动摇了,现在还反过来不遗余力地帮这个抢了自己钱,又害自己拄拐的孩子。

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一老一少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罗楚的全部“秘密”都藏在他的录音里。

他说自己是独子,不过不是掌上明珠,是自生自灭的弃子。

罗楚在15岁以后,就得时刻防着父母,怕自己被弄死。“亲妈都害过我好几次,我就是个垫背的。”

他和父母之间最大的分歧在于:他好赖想活下去,但他的父母却总想着同归于尽。

罗楚的父亲是他们那儿有名的酒鬼和赌鬼,在罗楚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笑过。每当喝醉酒或是输了钱,父亲就会拿母亲撒气。

罗楚说,印象里妈妈长得还不错,但总感觉现在的长相是叫父亲打变形了的。

罗楚8岁那年,有条高速公路经过他们村子,占了他们家一些地,政府给他们补贴了两万块钱。

拿到钱后,罗楚父亲就变了样,觉得命运不公,抱怨为什么不早修路?不然自己现在哪用得着窝在山沟沟里,和一个黄脸婆过糟心日子。

他找了一个年轻的寡妇,还带回家里住。罗楚的母亲当着丈夫的面不敢说什么,却悄悄带着8岁的罗楚投河。

“在我身上绑沙袋,想一块沉了。”罗楚走到浅水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声喊救命,自己死命往岸上爬。

母亲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叫,还只有8岁的罗楚咬了母亲。

罗楚说自己不能死,就是因为成绩好,不想便宜了班上的第二名,“我是第一名,那家伙一直想超过我,超不过就欺负我,我不想让他捡这么个大便宜。”

可他有时一睁眼,会看见母亲拿着个铁锤站在床边,“想象着自己的脑袋被锤烂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几次“谋杀未遂”过后,母亲做的饭菜他都不大敢吃,只能每天饿着肚子。父亲嫌家里晦气,干脆住到了寡妇家里。

在家没人管他的死活,去学校照样没饭吃,还要遭同学们嘲笑。初中没读完,罗楚就辍学了,靠在网吧打游戏赚个饭钱。但由于技术不到家,多数时候他都是饿着的。

就比如遇到老太太的那天。

而这个饿到急眼的孩子,也确确实实以某种方式,触动了老太太的心。

老太太的“救人”行动仍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派出所民警先招架不住了,打电话跟我抱怨,“你到底给老太太灌了什么迷魂汤,卖保健品的都没你厉害!她拼了老命给罗楚说好话,真是邪了门了!”

我实在没辙了,只得向她的儿女们求助,让他们出面劝劝老太太。

老太太的家人却说,早就跟派出所打过招呼了,“老人怎么胡闹,你们表面配合就是了。我们家属的意见一致,就是要依法严惩犯罪分子,没得商量。”

他们还怀疑是我给老太太洗脑了。直到老太太站出来明确地警告儿女们,“是我自己的想法。”

但在另一边的看守所,罗楚也在做同样的事儿——拼了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他本来就是个愣头青,一口咬定自己做的事自己担,不必免刑。看着这位自己碰伤了的奶奶一把年纪卖力地为自己奔走,从没得到过这样关爱的他更加自责羞愧,下定决心要认罪。

那段时间,我是真后悔请老太太写谅解书。

但不管老太太怎么折腾,法律终究是法律,罗楚的案件还是如期开庭了。

罗楚的家人一个没来,申老师不想看自己的学生受审,也没有来。老太太不出意料地早早到了法庭,“我是当事人,这回可拦不住我了。”言语中颇有些得意。

当罗楚被押解进来时,老太太站了起来。

这是这一老一少,在那次“冲突”之后,第一次碰面。此刻,他们在法庭上的身份是罪犯和受害者,但两个人的表现,却让人没法把这两个词和他们联系起来。

罗楚在手铐被打开后小声说:“对不起奶奶。”老太太则倾过身子,伸出右手,做出抚摸的动作,“孩子,你这么多天受苦了啊。”

罗楚哽咽,将头转了过去。

陈述案情时,老太太在一旁一直摇头否认。罗楚几次鞠躬,开始自述,话里话外都是让老人放心,说自己在牢里能够安全长大,不用挨饿,不会被嫌弃。

“没关系,判一年我就18岁了,判两年我就19岁了,判个三年四年,我就完全是个能自力更生的大人了。我在这里,不会想起那个阴森森的家。”

紧接着,他又直起身子大声承认自己有罪,“我犯的错我自己承担,就算要判好几年,我也认罚,出去了再做新的自己。”

最后他说:“如果这次我做了懦夫,让奶奶受委屈,这一辈子都没办法赎罪,抬不起头的。”

罗楚话音没落,老太太就哭了,我还以为是罗楚积极认错的态度触动了老太太。

但紧接着,老太太不停地摇头,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有些坐不稳了。

法官也发现了老太太的异样,宣布暂时休庭,先送人去医院。

老太太的大儿子在病床前,给我和老太太下了最后通牒,“律师做律师该做的事,我妈这样不能再出门了。”说完就要赶我出去。

他还请来了精神方面的医生,一来他觉得母亲的精神状况不稳定,需要接受精神干预;再者,他觉得是罗楚导致了母亲的精神失常,他觉得事情已经很严重了,想找医生检查一下,再向法院提出司法鉴定的要求,以便对罗楚从重处罚。

老太太猛力摇着头,直呼大儿子的名字,“你给我听着!我还没有老年痴呆,律师是我请来的。”

最后,老太太的声音逐渐柔和下来,“老大,我有事和你说。”

“你总觉得律师欺负我老糊涂了,其实人家是稀里糊涂给咱们家受罪!小罗那孩子,太像咱们家苦命的小儿子了。”

老太太的大儿子若有所思,试探着问,“您是说老满吗?都过去这么久了,哪跟哪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您也能联系在一块,还说自己清醒。”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床沿,让老大坐下,这样她踏实点。

原来,那天在法庭上,不只罗楚一个人想赎罪做个新自己。老太太也想。

“我那时有4个儿子,老大17岁,实际是61年的,大报了两岁;老二63年的,15岁;老三65年的,13岁;我的老满年纪最小,69年的,才9岁。”

1978年7月初四,老太太记得很清楚,那天村里涨洪水了。

老满就是那天走的,他吃饭吃得最少,不像其他几个哥哥正在长身体,吃得多。“那时日子紧巴,老满喜欢去河里捞鱼,其实哪有什么鱼咯。”

大儿子打断了老太太,说那年大水冲走不少人。但谁一辈子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的,到了老太太这个年纪早都看透了,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老满真的是被大水冲走的,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老太太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我有什么资格哭,好像是我被害了一样,不应该。”

到此,我心底的疑问才一点点解开,老太太和罗楚间的秘密,都和这个叫“老满”的小儿子有关。

六七十年代,每家的普遍特征是人多,粮食不够吃。条件好的家庭也要面对温饱问题,稍不留神就会挨饿。

当时的老太太一家六口,几乎没人吃过饱饭,老大老二一生下来就挨饿,饿了十几年。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只死耗子掉进了茅房,很多蚊子嗡嗡地围在它身上乱撞,老太太将耗子捡起洗净做成了菜。

吃了十几年苦,大家都吃怕了,孩子大了之后,老太太觉得不能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于是缩紧原本就不够的口粮,想给家里攒点本钱,找点出路。

“老满就是死于我的算计。”老太太忍着不想哭,却让自己更难受了,“你不知道我做了啥事,有多该死。”

那时老满病了,低烧不退,老太太请郎中看过几次,郎中说送医院兴许能救回来。

那年头,命没有钱值钱,“救命药”不过是一个馒头。

老太太这些年攒出了百十来块,还有一些粮票,够救活老满的。她从箱底把这些宝贝翻出来,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觉得有了它们,老满不用怕。

老太太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她把那些钱摊开,数了又数,甚至还闻了一下,“那就是老满的命。”

可是,她几次把钱和粮票拿出来,又放回去,心里冒出很多声音:老大很快就要参加高考了,老二同样得做打算,老三每天都喊肚子饿......花了这些钱,要是再来一次饥荒或者运动,全家都得饿死。老满救活了也得饿死。

老满病得没什么力气,白天在床上躺着,晚上经常咳嗽,“我听着既心疼又有脾气。”

最后,老太太把钱藏了起来,“我硬了心肠,有钥匙都没用了。”

第二天下雨,树枝被刮了下来,远处的田埂塌了,老满哭着说想吃糖。

老太太给老满准备了一个畚箕,将小儿子引到河岸边,告诉他,“河里今天有好大的鱼,你去捞,等你回来就吃白米饭,吃白砂糖,张大嘴敞开了吃。”

老满拉着老太太的手,说要妈妈跟他一起去。

老太太只好继续说,自己要做饭,做好了就在这里等着,中午吃肉,晚上吃鱼,夜里还能喝糖水。

老满强打起精神接过畚箕,一步一回头,说:“妈妈你在这里看着我啊。”

老太太没忍住,跑过去抱住老满,老满欢喜地问,“妈妈跟我一起去吧。”老太太松了手,叮嘱老满要记住她说的话,一定不能把畚箕丢了。

老满懂事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妈妈你可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妈妈在这里等你,你捞到大鱼了就早点回来。”老太太往后退了几步。

雨越下越大,戴着斗笠的孩子没有后退,直直地往河边走。

没有人看见这一幕。

 

老太太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发现雨势不减,起初莫名觉得解脱,但很快内心就陷入了煎熬。不一会儿,雨中出现一个小点,她以为是老满回来了,“我还想着,如果他回来了,那就不让他走了。”

结果她发现是自己眼花,眼前只有大雨,才意识到老满真的不会再回来。最后,她冲到雨中大喊,“我的老满不见了!不见了!”

河里的鱼都滚到了马路上,老太太的小儿子不知去向。

老太太发了疯似地沿河寻找,被人拖了回来。

第二天雨小了,老太太带着一个畚箕出了门,她原本是想跟老满一块死,但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很多,“或许政策会越来越好,老大会考上大学,老伴能恢复工作。”想着想着,脚步就停住了。

晚上,她还是拿着那个空空的畚箕回了家,觉得自己连一个娃娃都不如。

老满的尸体到第三天才在下游的村子里找到。他的嘴巴、耳朵里全是泥沙,肚子鼓鼓的。

老太太抱着老满的尸体嚎啕大哭,“这个孩子还没有吃饭呢。他吃得最少,没碍着谁。”

老太太说,自己成了一个好家长,却是一个坏母亲。老满走了之后,她总是站在门口等,手上拿着一个畚箕,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最难熬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太太和爱人分居了,因为她不敢看老伴的眼睛。夜里她从不栓门,畚箕就放在床边,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用针扎自己的大腿。

老太太说,她能想到小儿子离去前的样子,“他到河边肯定犹豫了很久,脚碰到水就赶紧缩回去了,但他想着娘交待的事,像个小男子汉一样,一点一点下了水。下水时他可能抓住了树根、水草什么的,可是畚箕先飘走了,他想都不想就去追,遂了他娘的意。”

老满走了以后,好消息一个接一个:老大考上了师范,老二隔一年考得更好,老太太又怀了新的老四,43岁时还生了老五。

当地的人都喜欢这一家,夸老太太能干。

“只有我自己不喜欢自己,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痛苦地不停干咳,咳到弯腰埋头,我们看不见她的表情。

老太太50岁那年,爱人去世了。儿子们都事业有成,她有人养老,可以不找另一半。但老太太偏偏要搬去和村里最穷最脏的一个老汉过日子,拦都拦不住。

只有老太太自己知道,“他那样的人,穷到把米糠当麦片吃,可是六个小孩一个都没扔掉。老大老二老三都是女儿,那么难的时候,都是可以卖钱的,他没卖,多实在。”

老太太说,“什么都没有的人反而什么都不怕,我有那么一丁点儿东西,却选来选去,想得多,怕老满会拖垮我们一家人,怕人财两空。我是个恶鬼啊。”

所以她愿意和这个老头在一起,即使人穷,但是情重。她早就想好自己下半辈子的归宿,就在老满生活过的村子里,和老头互相照看,走完最后一段路。

她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帮助罗楚,是想赎罪,“他是一个差点被妈妈杀死的儿子,我是一个杀了儿子的妈妈,如果这次能救救这孩子,我心里多少会好受点吧。”

老太太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思。老大坐在那儿红了眼眶,“我们这个家都是用老满的命换来的。妈,你不要难过了。”

老太太平静了许多,“我还要等开庭的,你不用担心。”

老大把我喊去外面,“不瞒你,我要是早知道我妈的想法,把那小孩捞出来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只能按程序办事了,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我没有跟他提什么要求,只是请他帮我转达,老太太在我心里是个好人。只有好人做了坏事才会难过,坏人心里是没有好坏的。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罗楚,再次开庭时,老太太还是坐在那里,一脸慈祥地看着罗楚,罗楚还是那副倔强的模样,“我做过的事我要去承担。”

只是他又看向老太太,大声说:“奶奶很善良,我以后要像奶奶一样。”

法院一审,以抢劫罪判处罗楚有期徒刑两年零三个月。

之前检察院的建议量刑为5年,老太太的谅解为罗楚争取到了从轻判处。我再一次向她鞠躬,“您是对的。”

罗楚当庭表示不上诉,老太太却说:“孩子,上诉吧,少一天是一天,就当给我个机会,上诉,日子难熬。”

宣判结束后,老太太一直站在阶梯口。她拄着拐杖,看着被法警押走的罗楚,那场景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多年前——老太太站在家门口,看着老满远去的背影。那天雨下得好大。

但这次,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你可千万早点回来。

 

罗楚被关押期间,老太太托我给罗楚寄过三千块钱。罗楚说自己不能要,“里面比家里好,能吃饱饭,我得感谢奶奶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太太后来又给罗楚挑了好几件衣服,“我那个老满啊,当年吃不饱,还从来没穿过新衣裳,一件也没穿过,都是他哥哥们的旧衣服改小了给他穿。”

但老太太最关心的,还是罗楚什么时候出狱,能不能重新上学,走个好前途。

罗楚自出生以来,从未接受过如此多的爱意与寄托。我想,他那段时间也思考了很多事,可能是在想,自己配不配得上老太太的好。

一次会见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这辈子有没做过坏事?

我说,没有人是一尘不染的。

他像是松了口气,“那就是说,我只要让自己内心的恶少一点,比如当时饿到去抢面包的时候,推倒垃圾桶捡吃的就行了,这样就是和老奶奶一样善良的人了对不对?”

他还不知道老奶奶的过去。此时此刻,我既心疼,又不想去回答这个问题。

我告诉他,奶奶很善良,也因为有条件去让她善良。“等哪天你有条件了,也会和奶奶一样善良。你是个好孩子,之所以成为抢劫犯,是因为你还没来得及做很多善事,就被生活逼着去抢劫了。”

罗楚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但语气有力且真诚:“我这辈子,都不要做坏事了。”

再讲到奶奶的劝告,罗楚总是点头:“我听奶奶的。”

我突然觉得,那场在老太太心里下了41年的暴雨,大概可以停了。

罗楚入狱以后,老太太每个月都在给他写信,叮嘱他在监狱里的注意事项。

刘焱看过一两封,内容无微不至,就像是亲生孩子一样:出来掏钱给你读书,不想读书就要成个家,不成家也得听我的话,至少去学一门手艺,不要再饿着。

甚至还有:不要和女犯人谈恋爱。

刘焱告诉老太太,根本没这种可能的。老太太还是不放心:那万一有联谊会怎么办?

她不止一次对刘焱讲,“老天爷对自己不薄”——在人生尽头,让她有机会原谅自己。

这件事让刘焱一直想:什么样的人值得被原谅?

他曾经想不通,为什么老奶奶要那么辛苦,明明很多人做过错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多少会被伤害过的人原谅,或者原谅自己。

但他后来明白了,那不是原谅,而是“算了”。

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是最简单的。但老太太没有那么做,她为老满的事儿内心不安几十年, 罗楚也没有因为老太太的仁慈,就否认犯罪事实。

大概有勇气直面错误,并且做出行动弥补的人,才真正值得被原谅。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渣渣盔

插图:崔大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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