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esco Merlini：山谷的奇异梦境
在世界的这个地区不太可能出现烟雾信号。它是连接地球和天空的绳索，就像蛋黄和蛋白。也可能是某个东西留下的痕迹，离开了这个山谷。 © Francesco Merlini
作为一种以地理的、崇高的主体为特征的类型，风景摄影通常用于更好地为观者提供关于某个特定地点的外在物理特征。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河流和宁静的山脉成为了许多视觉故事的主角，每一个角落和缝隙都被自然之手打造成无与伦比的模样。但是，撇开自然之美，如果一个地方拥有一些暗色的记忆又如何呢？我们如果在单张图像中同时捕捉到这个地区的灿烂和黑暗？
对摄影师Francesco Merlini来说，保持这种平衡是他的长期项目「Valparaiso（瓦尔帕莱索）」的基础。Merlini出生于意大利阿尔卑斯山脉下的一个山谷，成长过程中经常和家人一起回到山谷中的家。随后，父亲和母亲的相继离世，使得山谷的自然美景和他内心中的压抑开始正面交锋。他尝试以经典的纪实风格拍摄山谷风光，但很快放弃了，因为那些明亮的照片无法契合地传达出他想要描绘的情绪。反之，他开始创作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图像，唤起他的旧时噩梦和那些关于冲突的记忆，尽管山谷里的景色依然那样秀丽。
在LensCulture这次的采访中，Merlini谈到了他与瓦尔帕莱索的关系，成长过程中他对山谷的奇异梦境以及这样个人化项目的创作对自己心理上的影响。
每年的同一天，居住在山谷里的小居民点都会闪闪发光。一簇簇杂乱的木头，看上去就像原始的小屋，被人用一种或多或少有些笨拙的方式点着，好像是为了防止不受欢迎的客人回到那里。©Francesco Merlini
LensCulture：你还记得自己最初被摄影吸引是怎样的吗？是否有一个特别的时刻让你意识到这是让你感兴趣的媒介？
FrancescoMerlini：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某天，当我用第一台自己买的数码相机在家里拍了几张照之后，我决定了要进一步了解这个媒介。摄影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能够将一个姿势转变成某些新颖和更深刻的东西，即使只是为了抓拍一次生日或者一次事件时的画面。因此，一切都是由这样的欲望催化而成的，它一直在我体内生长。我一直都喜欢绘画、裁剪、手工建造东西，在人生的某个节点，这些我在青春期养成的创作习惯和我渴望向他人展示我如何理解周遭的现实形成了冲突，于是摄影媒介的即时性让我找到了补救。
我喉咙里的肿块越来越尖锐，就像袋子里的刀子，随时都可能突然撕裂。它的绿色和灰色的虹膜似乎在跳动，就像蛹即将打开并显示一些奇妙的东西，同时接近死亡。©Francesco Merlini
LC：这个项目是非常个人化的，我们先聊聊瓦尔帕莱索的地理特征。这个地方在哪？风景如何？它与你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FM：瓦尔帕莱索所在的山谷位于意大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脉。作为一个典型的山谷，其中有一条贯穿山脉的公路。走这条路，你会在一个小时之内看到周围的风光从田野变为森林，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被岩石和山峰环绕，正是这些岩石和山峰把这个山谷和其他山谷分隔开来。
四季交替让这个地区在一年之中产生巨大的变化。看着绿意盎然的山谷在秋天变成一个泥泞的地方、然后冬天被严寒冰雪覆盖，是件令人着迷的事情。沿途一块块小面积的群聚房屋几乎按照规则的间隔相继出现，就像念珠上的一颗颗珠子。尤其在傍晚时分，沿着山脊降下的雾一遍遍地改变着景致，这些雾把山脉隔离开，让高处的岩石和树木像一座孤岛一样漂浮在路人的头顶上。
我和这个地方的直接关系，是每次我走在这条路上心中产生的迷恋和崇敬。每次回到那里我都非常高兴，但我脑中最重要的念头是一生都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没有一刻离开过这个不断变化的环境。
每年，同样的地方都在改变。新的岩石形成和裂缝出现，就像一个身体在一种疾病的支配下，产生深深的伤口和变形。© Francesco Merlini
岩石泥浆填满并堵住了山谷中最隐蔽的洞穴，就像醉醺醺的巨人嘴角上凝结的口水，对着天空尖叫。© Francesco Merlini
LC：你说这是让你又爱又恨的地方，为什么？背后的故事是什么？你多久回去一次？
FM：33年前我出生在山谷附近。我家一直住在米兰，但我们会去那里度假。我比预产期早了一周出生，刚好我们在山谷附近，于是那便是我的出生地。不知道为什么，对此我一直很自豪。几个月后，我父亲决定在这个山谷里买房子。他这么做当然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地方，但我也愿意相信这是因为他想和这个地方建立纽带。我父亲在我13岁那年去世了，几年前我母亲去世了。现在，山谷中的那栋房子是我的，我也继承了和这个地方的纽带，它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不可摧。每当周末或者节假日去那里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我的心里充斥着那些美好的记忆，但是回到那里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们的离开给我带来更多的空虚。
小时候，整个夏天我都会呆在那里。和其他小朋友玩耍、享受大自然让我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但后来长成少年，我开始厌倦这个地方，整个夏天我都把时间花费在抱怨待在山谷里而不是去其他地方、和学校里的朋友一起玩。跟着父母一起回山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我觉得很孤独，感觉自己是唯一一个待在山谷里的小孩。十岁的时候，我经常会梦到夏天山崩了，从山边掉下来一整片岩石撞向我家的房子，而我和家人都在里面睡觉。从噩梦中醒来，我的快乐童年变成了黑暗的阴影。
我和我的父母——我的初恋——这段注定要很快结束的关系中的共犯——住在那个山谷里。©Francesco Merlini
LC：你“记录”了一个真实的地方，但照片却偏离了传统的纪实图像，它们是叙事的并带有电影感的，请告诉我你在美学上的选择。在你对“真实”的纪录中，虚构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你使用如此深的色板制作这些图像，是从自己的记忆中提取出这样的色调并加以构建，还是它们是以另一种形式产生的？
FM：如今，人们以更快的速度消费照片，所以我决定通过某种摄影语言邀请观察者们停留徘徊，靠近细看，去习惯这些荧光色图像之中的黑暗，而这些图像隐藏了一段与山谷共同思考的个人旅程。黑暗的色板和该项目的整体色彩使我能够将观众放置于某种混乱之中，哪里是现实的终结，哪里是幻想的开始，他们无法确定。
找到将我的愿景、幻梦和记忆集于一个真实环境的办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拍摄这些地方很多年了，但是我对自己的成果从未感到满意。建立在这个项目基础之上的真正的“视觉创意”出现在2016年，是当我决定将所有纪实的途径都放置一边，而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对自然风光之美或是这个地方的客观实在有过任何兴趣的时候。我开始用主观现实和个人视觉语言创造一个属于我的世界，这源于我对将魔幻现实主义和纪实摄影结合起来的热切愿望。
几年前，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让我知道了魔幻现实主义，它在绘制现代世界的真实面貌时，会加入魔幻的元素。我的脑中出现了一些视觉参考（主要是绘画，尤其是Caspar David Friedrich），为了达到这种视觉效果，我做了许多有关拍摄技术和后期制作的实验，直到找到了我认为最适合放大我想要呈现的情绪和故事的谱子。
虽然这条路是不透水的，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去触摸它。 它是固体的，不可移动的，就像透视画中的水一样。 我想看到手指触摸所产生的涟漪，复制出一个湖泊的外观，里面似乎是超人和人造的。 ©Francesco Merlini
LC：这些图像很好地将美与噩梦之间的界线勾勒出来。梦在这个项目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尤其是在它与记忆的关系上？
FM：这个项目里充满了已经被符号化或是原型化的单一对象和场景。记忆与梦通过单张图像和单一景框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通常而言，最激烈紧张的那些多年来幸存了下来，只有轮廓的那些印象已经被遗忘了。于是，我带着相机去寻找那些在视觉上和我的记忆与梦极其相似的画面，那些我想囊括在我的叙述之中的画面。有时，它们会被我在路上发现的其他东西所替代，这揭示了某些隐藏的东西。这两种方法开始了彼此的对话，填补了我这一次重构的某些空隙。
不知道为什么，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每当在这个山谷里，我就会做很多梦，而且是一些很强烈很鲜明的梦。它们生动鲜明到以至于在我的脑海中，它们有着和记忆相等同的地位，这种独特的融合让幻想和现实重叠了。
当你在城市里长大，你开始认为街道没有尽头。在这里，我希望在每一个急转弯、每一个隧道之后，道路都会结束。你可以下车步行前进。但是在最初的热情之后，森林变得错综复杂，地标消失了，然后你向下看向山谷，在夜幕降临之前寻找道路。我的目光徘徊在道路尽头留下的汽车上，它们的主人在树林里失去了希望，它们被尘土覆盖。©Francesco Merlini
LC：摆在床上的脚和腿，奇怪的木制护身符，还有篝火，这些像梦境般的场景代表什么？为什么使用这些符号？
FM：我甚至想到了加入一些展示我记忆和梦境的摆拍照片——以一种更有说服力的方法，但是经过一番测试，我意识到自己希望的是与山谷能有更直接、更真诚的对话。在最后的编辑稿中，我决定只保留一张木质护身符的照片，床上的腿的图像也仅有一张。这个护身符是我用在空地上找来的树枝和木头搭建的一个东西，看着这些不用的、静止的树枝，没有任何可能再次重组在一起，我很伤心。我把它们涂成了白色，以便将其与时间区分开，很明显它们曾是独特而不可重复的东西的一部分。腿的照片是我的自拍，受到了塔罗牌中被悬吊的人的启发，意味着冥想、无私和奉献。
这个系列中，有三幅和“人”相关的图片，代表了三个主要角色：我，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我的母亲的照片是一张窗帘后面的女人，其实我不愿意，但这是我母亲去世前一年我为她拍的最后一张照片。至于我的父亲，我没法为他拍照，因为他在我13岁时就去世了，所以我拍了一张被父亲找到的矿石的照片，这个矿石在我看来代表着他的存在。我父亲花了很多时间在山上收集矿物质，过去他常常会整天拿着锤子砸岩石，直到他去世为止。他收集的石头依然保留着，装饰着他的坟墓和我们的家。
似乎在一定的高度，可以看到一根绳子，但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人们认为，陷阱和陷阱，以及被诅咒者的灵魂，都隐藏在这条看不见的边界内。 周围山谷里迷信的当地人说，山顶上有一座已经灭绝、被摧毁的城市，现在是愤怒的魔鬼的家，准备报复那些嘲笑他们的人。 ©Francesco Merlini
LC：你所注重的东西是强调氛围感的、几何的，我们总是能感觉到某个东西的片刻或是某个瞬间的切面，而不是整个画面。为什么这些片段对你那么重要，而不是那些更总和的东西？
FM：在我大多数的个人项目中，我一直都是用纵向的格式，因为这能让我在框架之中保持注意力的集中，能让观者在每一张照片中都集中向被拍摄的对象：一个人，一个物体或是风景的片段，从而获得一种更宏大的意义，成为某种更宏大事物的符号，一种新的原型。对我而言，将某些元素留在框架之外不会破坏整幅图的信息，反而会让整幅作品更清晰、更具普遍性，让观者在自己的脑中补完整个图像，让观者用自己的主观元素填补画面中的空缺，从而缩减我个人的叙述和观者的经验之间的空隙。在像这样的项目中，选择使用纵向取景，以及集中关注一些元素而不是其他，是一种避免摄影语言单单只传达此地之美或之意义的办法，尽管我是一个风光摄影师。
世界的历史就是一个决斗的故事。 ©Francesco Merlini
LC：创作此项目时，你的心理状态如何？它是帮助你放下一些事情，还是使你去面对最好得到解决的事情？
FM：我喜欢向一个地方传达声音，它可能会改变、保护甚至摧毁那里的人们。尽管有时候非常痛苦，但这个项目对我来说还是意义非凡的，它允许我处理那些部分已经沉寂下来的回忆和情感。开始这个项目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生病了，也多亏了这个项目，我得以陪伴着她在山谷里度过她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感谢这些美好的记忆，尽管这给整个项目增添了浓重的忧郁底色。至于这个项目对我是否有治疗作用，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确信它使我能够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我过早地成为了父母遗留在人世的孤儿。这个地方能让我想起我每次回到那里的场景，而我们所有人在那里度过的美好时光也减轻了我的痛苦。
LC：你希望观者从如此个人化的作品中可以获得什么？
FM：嗯，当我着手个人项目时，我总是会试着再现对于某个客观现实的主观解读。我总是会把自己的个人视角当作一条线索，对于观者而言这也许是个探索性的提示，去发展他们自己的个人理解。大家可以专注于我所使用的摄影语言而营造的气氛，同时也关注单幅图像的摄影价值。瓦尔帕莱索是一次身心的旅程，非常私人化，但是也充满了普世的情感价值。从我的故事开始，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而那正是每个人心灵中具有特殊地位的领域。
每次我往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洞里看时，我都发现里面有一个人的长矛断了。 ©Francesco Merlini
有一天，我开始用在一块空地上找到的树枝和木头做一个东西。 看着那些没用过的树枝，纹丝不动，没有机会连接在一起，我很伤心。 ©Francesco Merlini
当我们在城市长大，我们认为街道永远不会结束。在这里，我希望在每一个弯道、每一个隧道之后，道路都会结束。©Francesco Merlini
翻译：杨怡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