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如何影响了中华文化?

2019-10-10 17:12
浙江

文 | 徐颂赞

 日本园林中常见的“枯山水”,源自日本禅宗寺庙。自13世纪,禅宗从中国传到日本并开始流行,为反映禅宗修行者所追求的苦行及自律精神,日本园林开始摈弃以往的池泉庭园,而是使用一些如常绿树、苔藓、沙、砾石等静止、不变的元素,营造枯山水庭园,园内几乎不使用任何开花植物,以期达到自我修行的目的。透露浓浓禅意的“枯山水”,如今也成了典型的东方美学。
禅宗如何影响了中华文化?  

禅宗,又称宗门,汉传佛教宗派之一,始于菩提达摩,盛于六祖惠能,中晚唐之后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与天台宗、华严宗等,一起构成汉传佛教最主要的象征。

禅宗核心思想“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影响了中华文化和民族性格的发展。作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种思想现象,禅宗的丛林制度影响了道教和时儒家书院,“即心即佛”的思想影响了宋明新儒学,“学诗浑如学参禅”的艺术观,也影响了唐宋以来的诗人和山水画家。

离开了禅宗谈中华文化,无疑是空洞的。而禅宗,是如何从印度佛教演变而来,又如何影响了中华本土文化,成为一种生生不息的宗教文化现象?

且听这回分解。

 

主笔:徐颂赞
人文学者,致力于宗教学与思想史的研究与普及
著有《福音的修辞》、《时尚宗教学》、《小哀歌》、《自由的低音炮》

心与物、人与天、私与群、家与国,人们困扰的根本问题,无非就是这些关乎自我的心灵问题。故而,每逢真正的心灵解放,总是让人似有恍然彻悟之感,内心欢乐油然而生。

在人类的心灵战争史上,曾有几次深植全体人类记忆的精彩战役。佛祖在祗园开示,拈花微笑,万千阿修罗为之释然。耶稣登山说宝训,那群被犹太律法辖制的人,心底涌起加利利海的自由波涛。

禅宗就是人类心灵革命史的一次精彩战役。争战的双方,分别是教条化的佛教和欢乐活泼的年轻后生禅宗。此次战役,还波及了礼教化的儒家和后来者宋明新儒家。

1.一场欢乐的心灵战争

在禅宗作为一个派别参战之前,已经有禅法流行中国。在1500多年前,达摩祖师就把禅传到了中国。但此时,只是一种佛学理论,尚未形成一种系统、独立的宗派门类。

在达摩抵达之前的一千年,也就是距今2500多年前,佛祖释迦摩尼在一次法会上,将禅传给了摩诃迦叶尊者。

据说当时,佛祖拈花微笑,只有摩诃迦叶尊者理会佛祖心意。这次自然的、淡淡的微笑,便彰显了佛理的真谛,只有真正的心灵释放,才会有如此淡然又如此丰盈的微笑。

从摩诃迦叶到达摩祖师,又传了二十八代,历经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传得可不容易。因为禅宗传法,没有证书、没有考试,甚至连文字都没有。虽然看上去没有门槛,但其实门槛高得吓人。

禅宗传承,靠的是“佛心印心”。今天俗话说的甜言蜜语“心心相印”,就源自“佛心印心”。恋爱中的人因长久相处的默契,会让彼此只需一个眼神即可读懂对方。与这个境界相类似,大迦叶看到佛祖拈花,他也微微一笑,就在这微微一笑中领会何为禅法了。

看来,禅法传承仅靠意会,让看似没有门槛的禅宗,反倒最难理解。习禅的人,没法仅仅靠着削发出家、吃素拜佛而理解禅的真谛,这一切都需要靠“悟”。就像一件艺术品的诞生,靠的不是提前规划设计,也没法批量复制,而只能是艺术家靠自身慢慢心领神会。

*禅宗谱系

禅法如何领会?虽然佛教里的大部分派别,皆采用文字、塑像、绘画、仪式等方式来展示和传承佛理。但禅宗的做法显得特别奇葩,即便与其他宗教传承模式相比,也很独特。

禅宗最特别之处,还在于它的传承,不仅不局限在文字里面,甚至都不局限于佛教教义。禅宗喜欢用“机锋”和“公案”,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甚至呵佛骂祖,全无教条束缚。换言之,相对于其他宗派,禅宗更喜欢“反着来”。

“反着来”并不是一种标榜自我叛逆和独特的姿态,而是一种方法,是为了破除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和做法,只有当人们真正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做了什么、想做什么、怎么做等等起心动念之后,才能真正看见本心、发现本性。

君不见,人们已经被太多事物遮蔽了自我的心性,世俗如家常琐事、物欲金钱,神圣如宗教义理、文化传统,任何事物和观念,一旦成为心灵的规训,便会让人丢失灵魂深处那个最纯粹、最真诚的自我。

禅宗,正抄起武器,冲着这场心灵战争而来。禅宗掀起的这次心灵战争,到处充满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瞠目结舌和直截了当,在人类的心灵战争史上也是非常独特的。

2.禅宗的武器:“公案”

在禅宗的军火库里,藏着一个独家专属的武器——“公案”。

所谓“公案”,就是禅师的故事,也就是禅宗的“故事教学法”。在公案里,又常有“机锋”,就是禅师的话中话,那些看似自相矛盾、答非所问的“段子”,其实能真正地令人开窍、引人顿悟。

《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碧岩录》等等就藏着这些精彩公案。这些武器成了佛教中国化的精彩体现。中国人用自己的智慧和语言,锻造出世界级的心灵武器,参与了一场场世界级的心灵战役,完成了一次次对旧俗的颠破。

 

《景德传灯录》为宋真宗年间释道原所撰之禅宗谱系,记录了历代禅宗诸祖五家五十二世,共一千七百零一人。此书编成之后,在宋、元、明各代流行颇广,特别是对宋代教界和文坛产生过很大影响。

北宋的《景德传灯录》,便是一部禅宗公案的大集锦,其中一个公案更是被奉为圭臬:

有人问禅师:“师傅,请问修佛怎么个修法?”

禅师回答:“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那人听了很纳闷,接着便问:“这有何特别,普通老百姓不都这样吗?”

禅师答道:“当然不是!很多人偏偏就饿了不吃、困了不睡,吃的时候东张西望,睡的时候胡思乱想。饭都吃得不专心,还修什么佛法?!”

《景德传灯录》里的这则公案,学名简称“饥来吃饭困来眠”,向来是禅宗武器库里的经典装备,用简单的一问一答,便揭开了很多人的心理纠纷。这种心理纠纷并不局限在上面的故事,很多时候,我们经常忘记自己此时此刻身处的当下,而急于向外求,本以为朝着外部世界做很多事就能获得心灵的舒缓,孰不知恰恰因此失去了本心,陷入更大的心理纠纷。

禅宗的公案,就是教我们“反着来”,回到被我们忘记的最日常行为,直接在身边的、当下的日常起居里体悟佛理。吃喝拉撒并非关键,如何理解吃喝拉撒,如何观照你正在进行的吃喝拉撒,并从中有所反思。这才是禅宗武器的用途。

类似的段子,在禅宗的典籍里还有很多。主张“不立文字”的禅宗,反倒成了经常出产经典的高产专家。《五灯会元》里面,有一则公案也非常有趣。

唐代有位禅师,叫作丹霞天然。有一天,他路过洛阳的慧琳寺。天气冷,正飘着大雪,丹霞天然禅师进寺庙躲学,打算在此过夜,却没找到可以生火的木柴。于是,丹霞天然禅师二话没说,直接把庙里的木雕佛像拿来烧了。

有人看见此举,非常震惊,赶忙喝止:“阿弥陀佛,造孽啊,这个疯和尚怎会如此大逆不道?竟敢烧佛像!”

丹霞天然禅师不紧不慢地说:“我这是为了烧出舍利子呢!”

旁边有人就说:“这是木雕,怎么可能会烧出舍利子啊?”

接着,禅师笑着说:“既然是木头,那我再烧一个吧。”

究竟烧的是佛像还是木柴?围观的出家人和在家人,都陷进了逻辑的悖论里,只能在一片呼呼的北风、熊熊的火堆前,默然而立。

这则公案就是“丹霞烧木佛”,它里面的道理,看似荒诞,实则大有深意。在禅宗的世界里,高高在上的佛像不过是造像而已,体悟禅法悟的是佛理的精妙,而不是敬拜木头。由此可见,禅宗主张学习佛理不可执着于表象,其武器之犀利,已然达到“遇佛杀佛”的地步。

 

*禅宗对唐宋以后的山水画和诗歌,都产生了很大影响,“禅意”也成了一种美学范式。

丹霞天然禅师,还有一则趣事,简直就是中国版的第欧根尼。这则公案还是发生在洛阳。

有一天,丹霞禅师躺在桥上。正巧,洛阳驻守郑公坐着轿子经过。丹霞禅师却理也不理,继续躺着不起身。

开道的官员们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丹霞禅师回了三个字:“无事僧”,也就是没有事做的和尚。

郑公听闻此事,惊觉这是高人,于是送来衣服和米面,将丹霞禅师供养起来。

丹霞禅师的这则趣事,完全可媲美古希腊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第欧根尼曾经对亚历山大大帝说“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足可见这位哲学家心灵自由、目空王权。丹霞禅师也一样目空官员,甚至目空佛像。禅,就是如此狂野而自由。

从唐到宋,两则公案,疗效类似,皆打破常规,出人意料。禅师的用意很野,又很简单。学佛,学的就是“破分别心”。一旦生出了分别心,就会自大自满。破了分别心,佛性自在人心。

禅宗公案与现实的反差,意外成就了生活当中的欢乐之源。也正因如此,才能无意当中让人领会禅法,于恍然大悟中体悟禅法的精髓;如此才吸引越来越多的人修习,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3.禅宗的大后方

禅宗除了备有颇具杀伤力的武器,又不仅仅止于此。为了持续增强自身的战斗力,禅宗还建立了颇具实力和特色的大后方,甚至还发明了专业的规章制度。

最早从印度传到中国的佛教,原来是不劳动的,僧侣们一心打坐礼佛,到了饭点就拿个钵,出门沿路讨饭。可以说,早期佛教僧侣,经济上不太独立,要靠善男信女的供养。更何况,禅宗只是佛教里的一个小派别,修禅的和尚更加不独立,需要挂靠在其他大教派的庙里。

没钱不好办事,寄人篱下,更是处处受制于人,当然会影响禅宗的参战,战斗力也被限制。

公元14世纪,百丈怀海禅师,提出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新口号,制定《百丈清规》,建立起了禅林制度。这部《百丈清规》便是佛教界的《劳动法》,其中规定僧侣不劳动就不能吃饭。此外,还对结夏(暑假)、结冬(寒假)、贴单(人事公开)、肃众(处分)、岁计(财务报告)等等,都做出了详细的规定。

从此,修禅的僧侣,开始脱离原先挂靠的寺庙,自个儿聚在一起,形成了禅宗自己的大后方(禅林)。像是嵩山少林寺、杭州灵隐寺、北京法源寺,这些至今闻名天下的大寺,在古代全是禅宗的地盘。

这下,高僧们再也不用顾及刮风下雨,去出门乞讨了。他们自个儿就在自家后院种菜浇水,有了食物和阵地,吃饭睡觉都不愁,禅宗不再是游兵散将,而是变成了颇具实力的组织。从此,禅宗迎来了黄金发展时期。

禅林制度的建立,不但保障了禅宗的传承和发展,也影响到了他的盟军儒家。五代十国和北宋的很多儒家书院,就直接依托禅寺办学。因为禅宗的大后方通常地处山林、风景绝佳、四周安静,是读书论学的好地方。

 

宋明新儒学,也受到禅宗影响,特别是心学。另外,儒家书院的制度化,也受到禅宗丛林制度的启发。

另外,也因为很多儒生就受到了禅宗的启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儒者也被禅宗的心灵战役所影响,一种融合了儒学和禅学的心学开始兴起。那些鼎鼎大名的儒者,二程、朱熹、陆九渊、王阳明都有参禅的体验。儒者们还学着禅宗,把平日里师生的辩论、问答、金点子记录下来,编辑成“语录”,作为教学辅助材料。著名的《朱子语类》就是这么来的。

不仅儒家受到禅宗的影响,整个中华文化在唐宋以后,都被禅宗“浸泡”了一遍,染上了浓浓的禅味。禅已经不局限于禅宗或者佛教的范围,而是上升、扩展为一种共享的人文精神和审美趣味。“反着来”的禅宗,发起心灵革命的禅宗,正面迎向了中华文化。

从此,禅味就等同诗意。禅宗的心灵革命,走出了寺庙山门,融入了整个中华文化的疆域。

此处应有一首应景的打油诗:

达摩祖师西来意,禅宗武器打心魔。

饥来吃饭困来眠,学佛也能把佛烧。

百丈劳作得餐饭,禅林庇佑书院兴。

最是禅林寂静处,声色不动起争战。

首发自公众号“徐颂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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