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当“英雄”的90后消防员

2019-10-10 17:23
北京

原创: 了了 全民故事计划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06个故事 —

火是从哪里开始烧的,谁也不知道。

我们抵达现场时,整间厂房烧得像一块烤架上的肉。按理我们不应该怕火,大家都说,消防员是英雄,后来连我们自己有时也这样觉得。

当然只要一出警,我就知道这是一句屁话,套用班长彭超的话:“傻子才想当英雄”。

站在这座燃烧的三层厂房面前,我们几个人都怕得要命。我一回头,看见俊涛正躲在车后面,随时准备逃跑。他在等队长下后撤的命令。

俊涛每回如此,一进火场又好像赵云附体。他常说:“怕归怕,干归干,这是两码事”。尽管大家都吓得腿软,但头皮该硬的时候还是得硬。

队长建彪下令在南北两侧各设枪炮阵地,用于打压和堵截火势。由于报警时间拖延,此时火灾已处于猛烈燃烧阶段。

这是常有的情况,人们大多抱有侥幸心理,因而常常错过火灾初期的最佳扑救时间。等我们赶到现场,火势通常已经失控。

庆幸的是,经过现场侦查及询问,厂房内没有人员被困,这次火灾主要燃烧物质为布料,除去原料泄露可能引发的流淌火,没有什么其他太大的危险。

队长建彪不决定内攻,大跨度厂房的火灾荷载极大,处置难度高,远非我们一个中队能够解决。

“回去不得叫司务长给整个小烧烤?”俊涛转过头眨巴几下眼睛。

“你看着点枪,”我拍了拍他的头盔,“刚才怕得跟鬼一样。”

“咱东北老爷们能怕?这有啥的,也没人员被困......”俊涛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队长在对讲机里大喊:“三车,三车的到头车集合!”

我和俊涛就在三车。我俩相视一眼,大概能猜出他的乌鸦嘴又灵验了。我把水枪撂给合同制队员老郑 (因现役消防员不足,以签订劳务合同形式征召的地方青年,非现役军人) ,拽上俊涛往头车跑。

建彪的脸一半在火里,一半又在阴影中。他一皱眉头,脸上的肉就堆在一起,像只沙皮狗。

“刚才厂区保安反映有人被困,是巡夜的。这哥们老跑三楼偷偷抽烟,”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从三楼开始找,一二号员水枪切割机,超儿拿副担架,准备。”

俊涛一转身,嘀咕一句:“这保安早他妈干嘛去了。”

我们带好装备,沿着厂房外墙楼梯爬到三楼,空气变得愈发燥热。火焰从窗口向外喷射数米,叫嚣着,让我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彭超转过身敲了敲我的头盔:“怕了?莫怕,哥在你慌啥。”我冲他笑了笑,说:“没在怕的。”

起火的厂房位于花园路,而花园路这个名字与内容极度不符。它横贯在开发区地域版图上,自西向东超过两公里,把我们中队辖区穿成一串待烤的鱿鱼。

这条路多的是半挂车激起的四散烟尘,以及夜幕下使人轻易上头的工厂废气,而唯独没有花园。

我第一次进入花园路,是在2015年的秋天。

我们几个新兵坐一辆军用卡车,从市民大道驶入花园路,林立的厂房随即出现在道路两边。

“我闻到一股杀气。”俊涛的话总是又瞎又准。那些苍白而又沉默的厂房如同一些秋天里扎堆的巨人,散发出阴翳的气息。

那天以前,我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一线官兵。事实上,我来部队最大的目的是考军校。我的新兵连指导员口口声声答应会带我去机关,但他最后带走了隔壁班的哥们。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个中原因,当然这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情。

分兵的早上,战训科长在支队操场的国旗下公布去向,他报到我的名字,然后喊一声“开发区”。我一声“是”还未脱口,腿已经开始打飘。

开发区是个工业园区,数百家化工厂分布其间,如同一堆炸弹。那时天津港事故还没过去太久,我怕得要命,我不想成为英雄,只是来谋份出路,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开发区中队位于花园路中段,前后左右都是化工单位。下队那天,队里没放鞭炮。队长说:“前面那个厂是金属加工,左右是制药,最后面那个远些,灌液化气的。所以,咱中队人来人走都不放炮。”

那天的锣鼓倒是打得响,愣是把金属加工厂那些工人全震了出来。

队长建彪带我们参观营区,其实没啥看的,全国的营区都一个球样,两分钟就逛完了。但是队长刘建彪特能胡扯,他站在那辆破康明斯前说,这车参加战斗数千次,靠谱。其实就是穷,买不起新车。

后来过年,队里组织新兵外出购物,开着康明斯出去,半道上就趴窝了。我们三个新兵和刘建彪愣是推了三里地,才把这辆服役时间超过我年龄的车推回花园路。

建彪一边推,一边说,体谅,体谅。再后来,队里来了新车,建彪打报告把康明斯改造成了雕塑。他摸着康明斯掉落的漆皮,脸向上抬起一些说,他当兵那会儿这车就在了,是个老战友了。俊涛那张大嘴巴这时又开始了,“你胡扯吧队长,你当兵不在云南吗?”

我们最后到的是队史馆,我后来知道这是一个传统,每一年的新兵都得经历这个项目。建彪前一秒还在扯他五公里跑得多快,下一秒就把脸拉了下来。他对着墙上的照片不说话,我们也不敢说话。

这些照片,记录的是开发区大队建队二十多年来牺牲的战友,曾经在这里服役然后离开的战友,以及他们一同参加过的那些战斗。

建彪突然问我们,“为什么当兵?”我们将那套运兵前就准备好的措辞熟练地背诵出来。他听了像个疯子,或者说,他发病了,他在一众开发区大队前辈面前手舞足蹈,嘴里大喊:“真实!你们他妈讲点真实的东西!”

俊涛看看我,又看看思琪,叹了口气说:“咱没那么多想法,家里穷,搞点退伍费回家讨老婆。”思琪又说:“没工作,家里逼着来的。”

最后只剩下我。建彪看着我,两只手攥在一起。我冲建彪笑笑,他也露出傻笑,我心想这时候瞎扯被看出来,搞不好得挨揍。于是我说:“我想考个军校,谋条出路。”

参观完营区,建彪把我们交回新班长彭超手里,离开时他说:“我从不讲屁话,但我们的身边是战友,身后是人民,这些是毋庸置疑的东西。我不管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想得到什么,或者想要成为什么。既然来了,就是个当兵的。”

那天我趴在三楼的平台上,耳边是猎猎作响的火焰。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从我脑子里闪过。

建彪说我们是当兵的,这个声音甚至盖过了火焰的咆哮声。

火从敞开的安全出口向外喷涌,被俊涛手中的水枪撕成碎片,这些碎片随即又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张更大的红色幕布。

“走。”队长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这是火势被压制的短暂时刻,我们需要从厂房三楼外部通道突入,趁机进入燃烧的中心地带。没人知道火焰势微的时间会持续多久,大跨度厂房火灾存在各种不确定因素。

俊涛把水淋到我们身上,然后加大压力,对着顶棚喷了一圈,确保没有易坠物。我们四个人随即进入厂房内部。我以为自己跳进了一池沸水当中,不足一分钟,辐射热就烤干了吸饱水的战斗服。我们的状态用俊涛的话说,就是“像条蒸鱼”。

据之前火情侦查了解,厂房东侧是原料仓库,西侧是用活动板单独隔开的小办公室。建彪指了指西侧,我们心领神会,跟上他沿着承重墙往办公室挪。

此时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东侧顶棚已经在高温下软化坍塌,而办公室所处位置火势较小,倘若失踪的巡逻人员恰在此处,那么还有存活的可能。

进来前,指导员说,你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一到必须外撤,这是命令。

事实上,十分钟不可能完成一次全面的搜索,但当时情况特殊,建筑燃烧时间已超过四十分钟,随时有整体坍塌的风险。换句话说,这十分钟是在赌运气,赌我们自己的,也是赌被困人员的。

第一次坍塌,在我们四人搜救小组进入现场的头两分钟就发生了。

高温炙烤下,水泥极易脆化变性,火焰中心的几根立柱最先发生混凝土剥落,它们如同被剥去血肉的人体,露出一些扭曲缠绕的钢筋。其中一根立柱掉落的混凝土块击中水带,使我们失去了水枪的掩护。

碎块激起的火舌随即向上卷起,直冲向每个人的脸,我贴紧地面,火焰就如同一列失控的火车从我身上驶过。我能够觉察到我的脸正在翘皮皴裂。

火场内部的热量仍在堆积。庆幸的是,我们在下一次坍塌前摸到了西侧角落的办公室,但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砸烂的布匹堆放架横斜在办公室入口处,我们几个人难以移动。彭超把头灯对准房间打了一圈后大喊:“在里面,人在里面。”

这时是时间的问题。我向来讨厌涉及时间的问题,因为这往往意味着我们需要摒弃相对稳妥的方法而去冒更大的险。当时的情况下,切割机太慢,从侧面突破也再无时间,建彪需要在几秒钟内寻找另一种可能。

那是缓慢而安静的几秒,人几乎能感觉到时间的流淌,也能听到建筑内部的钢筋发出的嘎嘣声响。建彪指了指堆架底部与地面间的缝隙,准备卸空呼(一种自给开放式空呼吸器)。

那条缝隙确实能过人,但背上的空呼需要卸掉。这可能会导致火场高温烟气进入肺部,至于后果如何,我们不敢想。

彭超拉了建彪一把,指指自己。但队长只是把安全绳交给他,做了一个拉的动作,随即摘掉面罩附身钻进了缝隙。

我不知道人的一口气有多长,至少等我们仨把建彪拖出来时,他还没松气。建彪把空呼面罩夺过去摁进那张大脸,烟鬼般猛吸一口,骂了句,“他妈的憋死老子了。”

被困人员此时戴着简易防毒面具,躺在地上不知死活。我们合力将他抬上担架,准备往外撤。对讲机里忽然传来一声喊叫:“彪哥彪哥,屋顶透火了,赶紧撤!”

与此同时,钢架顶棚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般的呻吟。我眼看着钢瓦落下来,然后不知被谁扑倒在地上。

撞击声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很久,也许几天,也许好几个礼拜。在我回过神来以前,我以为我已经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然后,我看见四散激荡的烟尘里,一个人踉踉跄跄跌靠在承重墙上,我看不清他是谁,另一个我也没看出来,他打着摆子正往我这边走。

对讲机断断续续发着声音,像是被拖长了好几倍,这个声音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急促,最后我听出来是指导员在说话: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此时我才恢复神智,我还没有死,趴在我身上的是建彪。但我不知道建彪是不是还活着,他一动不动。我有些不知所措。

彭超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贴着我的脑袋喊道:“背上队长,我们走。”这句话像是某种神谕,它让我意识到战斗还没结束。

顶棚与承重墙之间,形成了一道较为稳固的三角形空隙,但墙体仍在不断往下剥落。

向指导员汇报完情况,彭超抱着俊涛的脑袋说了些什么,又转过身冲我点点头。他们俩抬起担架走在前面,我扛着队长,紧随其后。

我跑过很多次五公里,也爬过无数遍二十楼,但都没有这次那么累。我们在烟尘里似乎走了有一整个夜晚,看不见路,也没有明确的方向。

灼热的气浪烧得人眼疼,我只能一只手摸着墙壁往前探,走一段,俊涛喊一声,“阿正!”我回一句,“到!”

建彪变得越来越沉,但我不能把他放下来,我没想起他多少好,只记得因为恐高症,他曾经把我放训练塔十楼外吊了半个小时,他逼着我们吃肥肉,逼着我们跑完了无数个负重八百。

终于我们出来了,特勤增援在那时候赶到,无数盏警灯盖过了火光,把夜晚照得透亮,我想我又活了一次。

被困人员后来被救活了,算是一个奇迹。建彪也无大碍,就是被砸晕了。彭超和我去医院接他回家时,他的调令刚下来没多久。

那是2016年的11月份,天气已经转凉。建彪裹着件脏迷彩大衣,站在医院大门口抽烟,见着我俩,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就开始骂娘:“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把老子忘医院了。”

接着他又问:“我没错过啥大事吧,指导员救火还行不?”

“彪哥,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噻,指导员可比你能。”建彪伸手拍在彭超脑袋上,一咧嘴露出两排大黄牙。

彭超转过头看了看我,接着说,“队长,指导员跟哥几个说。你的调令下来了。”

建彪这次没说话,等到车子开进花园路,从我们出过很多次警的地方一一驶过,他才开口:“走就走嘛,我早知道了。我把兄弟们都带回家,你们也把我带回家了,没留遗憾,是好事。”

建彪调走的早上,不仅没放炮,连锣都没敲。他悄么声打包完行李,早上五点跟着运泔水的车就去了支队。他不知道我们都站在二楼窗口看他。

天还没大亮,我们看着他斜拎着个大迷彩包穿过操场,走到大门摸了摸门柱,跟岗哨敬了个礼转身就上了车。

我没忍住,哭了。彭超说:“你哭啥子,队长是升迁噻。”一转头,他自个儿也在抹眼泪。

到了十二月份,彭超复员。我那会儿正站岗,他走过来跟我扯了一大堆屁话。我说班长你别犟了。他一听,“哇”的一声就哭了。

再后来,我也走了,离开了花园路。

等有一天我再回到这里,到开发区的时候,就没几个认识的人了。我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在营区里转了一圈,感觉好像丢了什么。丢了什么呢,我想了很久,大概是和我的战友互相扶持,并肩战斗的日子吧。

作者了了,消防员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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