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一条大河波浪宽,精华汇聚在舌尖

2019-10-15 21:09
上海

黄哲

海港、河港、机场、高铁、高速公路,外加边境口岸,全亚洲只有一座城市,可以如此奢侈地将上述硬件全部拥有。

并非民族自治地方,少数民族却占了当地总人口的1/3,市中心就大大方方建在国境线旁,放眼全中国的大城市,也再没有第二座。

人均淡水资源占有量是全省平均的四倍,森林覆盖率近七成。不要说在辽宁,就是江南城市也找不到这样的自然条件。

这座城叫做丹东,自然人文条件都丰富到得天独厚。同时这里还很好吃,若非如此,这座城是养不出中国地级市第一平均身高的。

一条鸭绿江,隔开丹东和朝鲜新义州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去丹东啊,羡慕你啊!替我多吃几口!”对我说这话的朋友是位篮球退役国手。在他的印象里,舌尖上的丹东不缺少东北一贯的“硬菜”,又兼具物产丰富后必然的花样繁多和精细。从少年队到成年队,他来自这座“高人”之城的队友就没断过。事实上,从有中国男篮开始,这座小城持续“高能”输出,比北京上海还要稳定,即便在举国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也是如此。

当闯关东闯进旗营,越糗越“满族”

早在二十年前上学时,哥们老K就以家乡为豪。

“也不行!”他指指来接我的车牌——辽F。“辽宁这共和国长子,内部竞争太激烈——ABCDE全做过直辖市,我们丹东、还有西边的锦州,这样只当过省会的就只能FG起了。”

出丹东站就是永远的城市地标——毛泽东像。丹东人都知道,伟人挥手面朝的方向是伟大首都,也同样自豪于400年前,满族先民从这块龙兴之地向着同样的方向进发。

后面的历史世人皆知,只是不少国人未必知道的是:270万人口的地级市丹东,满族就有80余万(这还是上世纪末,把人口90%以上都是满族的岫岩县划了出去)。如此说来,丹东人在吃上的讲究一定更错不了——想想老北京的多少美食,都是八旗兵马背上带进来的。

“走,带你去吃每次我回家第一顿准要吃的!”从火车站没开几步,也就是刚经过两个伪满和洋风、与苏式火柴盒混搭的街区,准确说就在那幢伪满和民国时的省政府、共和国时代则长期作为市政府的日本大楼斜后身,那里有家馇(chǎ)子。

取材于玉米面的酸汤子,也叫馇子。黄哲 图

上车饺子下车面,东北尤其讲究这个。十几小时的火车之旅,也的确需要补充扛时候的硬货。只不过,丹东满族吃的是面,却不叫面,有的叫酸汤子,有的叫馇子——但无论带汤不带汤的,都是满族最尚喜的正黄色。

这祥瑞自然来自玉米面。料理过这东西的都知道,它缺乏粘性,做面食必须加其他成分,但承袭非遗传统的这里却完全不用。原来,满族有种独特的食品工艺、只是如今多被用作形容词——。但非东北人熟悉的,最多只限糗豆包而已。

做馇子也靠糗。在它还是整颗玉米时就浸泡发酵,主料软化变粘后,再巧手揉搓,牵拉成长条。与此同时,一滴入魂的酸汤一并收获,下锅就成了保健养生的原汤化原食。一大盘下肚,也不觉撑,以至于都光盘了我才想起来,丹东最出名的海鲜品种——黄蚬子,这一盘馇子,分布足有20只,而且个个Q弹饱满无沙,要知道这只是早餐!

满族人好面子“穷大方”的传统美德,尽在一盘馇子。

丹东最出名的海鲜品种——黄蚬子 视觉中国 图

吃饱想起一件事:这小店名为戴家馇子,可满人改汉姓,也没有姓戴的啊?我猜这是一百年前闯关东的姓戴山东人,娶了旗人媳妇,把娘家的绝活干出了名堂。旗人的“穷大方”是对顾客,创业维艰的精打细算上,还得靠闯关东的山东人。

电视剧《闯关东》里,山东菜馆在破落格格委身朱家老大、贡献了御膳配方后迎来春天。北京美食也有相当比例,来自爱吃不爱做的旗门大爷、却在其他民族手里发扬光大。

这顿下车面,解开了一个困扰我多年却不好意思刨根问底的谜:当年对这哥们第一感觉很是奇怪——明明是满族,还正黄旗后人,说的却是一口山东话。原来,相当多丹东人的家族血缘,上溯数代都有类似的组合。

老K给我讲了个故事:从前丹东有对拜把子兄弟,一个旗人,一个山东人。二人患难之交,恰好膝下各有一儿一女,于是相约为双重儿女亲家。山东兄妹和满族姐弟各自成亲,倒也和睦,唯独在过日子上遭遇了三观冲突,集中爆发在某次山东老家来亲戚上。

丹东的风俗是按满人规矩,媳妇当家。“山东媳妇想,老家来人正是婆家考验我是否偏心的时候,于是平时该怎么俭省还怎么俭省,旗人婆婆直撇嘴:都说娘亲舅大,你说你平时抠抠缩缩也就算了,娘家来客你诚心给婆家丢脸啊。等到旗人媳妇招待,那是能杀猪绝不宰羊,能宰羊绝不杀鸡,气得山东婆婆直跳脚:你说你穷大方干啥?等客回老家了咱还过不过了!”

“这对拜把子兄弟,就是我太爷和太姥爷。”老K说完,眼眶仿佛有点湿。“这俩费力不讨好的媳妇,一个是我奶奶,也是我姑姥,一个是我姥姥,也就是我姑奶。”

啥都酱汤泡菜味?其实你不懂朝鲜族美食

不仅火车站在市中心,国境线也是,恐怕全中国再难有第二座城市。但就算对游客而言性价比如此之高的丹东,到了节假日价格也迎风涨,尤其是“看得见朝鲜的房间”。

连接中国丹东与朝鲜新义州的中朝友谊桥。  IC 资料图

笃悠悠边喝着爽口败火的麦茶,享用着“朝体西用”的点心,提拉米苏馅的粘米糕,耳畔朝鲜鼓和伽倻琴演绎的中国和朝鲜古曲如高山流水,原来信手拈来的,都是在丹东长期务工的朝鲜艺术院校高材生。

对着无敌江景,琢磨起旁边也有80年历史的中朝友谊桥:那么窄却能承担中朝之间80%的交通、既过火车又过汽车?

我的问题在“朝鲜族传统文化体验馆”(一家文化表演陈列馆,提供轻食)主理人、也是深耕朝韩旅游多年的枫哥那里得到了答案。说来也简单:火车道和汽车道都改单股,但按潮汐式单向限行。

朝鲜族传统文化体验馆,丹东一家文化表演陈列馆,提供轻食 黄哲 图

枫哥吃上这碗饭也是天注定的缘分。“伪满时,我奶奶正念国民女中,同学就有对岸的朝鲜同学每天过桥来丹东上学。”他取了两瓶只有此馆才能尝到的朝鲜酒和朝鲜汽水,与我摆起龙门阵。“那时布匹等轻工业产品那边便宜,粮食咱这边便宜,于是一到礼拜日,异国闺蜜就想办法怎么合作互相给自家省钱,但‘太君’肯定不让你挣这个差价啊。于是,过关的过程那真是名副其实的糊弄日本鬼子……”

朝鲜族小崔经理摆出棋盘:要不要杀一盘?还好,除了没有楚河汉界、棋子上是朝鲜文,和中国象棋也无甚区别,自信自己跟专业的学过几天,信手当头炮、把马跳,“不对,我们的‘日’要先往前跑一步,吃子也要先多跑一步再吃。”而象走田不仅同理,还可以一直下到底。

西谚云:条条大路通罗马。别看丹东的本土朝鲜族人口只有不到一万,但地理位置和宜居的环境,决定了这里是三国同一民族的罗马。东三省的朝鲜族白领不少舍北上广的韩企来此安家。

平壤到丹东的国际联运快速列车 黄哲 图

而隔着三八线互不来往的两个国家,却也一样都有大量人口同在此地安居乐业。在我来的K27列车上,光我坐的那节车厢,有近一半是朝韩两国人士,对中国人都彬彬有礼、也很热情,但是彼此仿佛一眼就能明了身份,哪怕面对面也视若空气。

这样一来,丹东朝鲜族餐饮不仅水准很高,更是博采各地之长。

本地文化人老肖带我来的“河回里营养饭”,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河回就是朝鲜族的孔子,既然以文圣人的老家命名,那就得有孔府家宴的意思。整个餐厅就是座小型的朝鲜族博物馆,店家更是从中日韩三国朝鲜族聚居区的犄角旮旯,带来各种好吃的秘方。如果再以为朝鲜族美食全是酱汤泡菜味,来这儿就是实力打脸。

清淡从温补排毒最佳配方的参鸡汤开始,经囊括海陆空领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菜包饭过渡,重口味的烧明太鱼、秘制牛肉则可轻松干掉几碗米饭。朝鲜族美食的百菜百味,甚至在某个领域不输中餐,连拌饭的蘸汁都一汁一格。

香、味千变万化,却在色上不离其宗。仔细看满桌所有菜品,把米酒、饮料、附赠的海带汤都算上,完全没有离开红、黄、青、白、黑五色。原来,同在东亚文化圈的朝鲜族不仅也信奉五行,更执拗于五色土的馈赠。最后登场的王者是平凡的营养饭,内有糙米、南瓜、玉米、豆类等,店名即以此命名,只因这朴素哲学直接对应人类的最根本的需求。

朝鲜族热爱的“营养饭”,内有糙米、南瓜、玉米、豆类等。黄哲 摄

这座边城的美食军功章上,也有老穆家一角

中国民族史上,出自江南、光大于天津的回民穆氏家族无疑是个传奇。六百年前,他们是跟着燕王北上的亲兵,到了近现代,名人和社会中坚不计其数,从体育世界纪录保持者,到科学界的院士、医学泰斗,再到著名演员,一路沿着大运河开枝散叶,籍贯除了江南和天津,山东、河北、北京也都有。

“还有我们丹东啊。”本来只是为了东北清真馆子都会有的隔夜醒酒利器——筋头巴脑汤而来,想不到人生无处不相逢。听我和朋友聊得开心,邻桌走来加入的,正是丹东伊协会长穆怀东。而姓名昭示了,他正是这一望族——“应思景从国朝兴,文成祥瑞怀德生”的12代孙。“伪满时,我爷爷只背着副煎饼挑子,就从天津老家到这儿讨生活了”。而当地清真美食,也正印证了这一望族从南到北步步为营的迁徙史。

三鲜焖子的海鲜,自然是本地自然的馈赠,但绿豆凉粉和麻酱的配比,却按济南府规矩。同样是鸭绿江入海口处的鳐鱼,烧汁则是徐州的咸鲜回甘口。“您再看介丸子的溜汁笼芡,‘似不似’跟天津卫的一样?”

听这位穆先生猛这一倒口,我口中满是优质黄油的肉汤差点喷出来:和他本家爷爷、中国游泳第一人穆祥雄的采访录音简直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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