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至于将照相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太僭”

谢其章
2019-10-07 12:19
来源:澎湃新闻

标题里鲁迅这句话,是在给诗人李金发(1900-1976)的回信里说的。李金发当时正在广州主办《美育》杂志,试图向鲁迅约稿,同时还可能试图索要鲁迅的照片登在《美育》上“以壮观瞻”。

李金发主编的《美育》杂志

鲁迅致李金发的信写于1928年5月4日,兹录如下:

金发先生道鉴:

手示谨悉。蒙嘱撰文,本来极应如命,但关于艺术之事,实非所长,在《北新》上,亦未尝大登其读(谈)美术的文字,但给译了一本小书而已。一俟稍有一知半解,再来献丑吧。至于将照相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太僭。希

鉴原为幸。

弟鲁迅 五月四日

照相和杂志,在当时都是时髦玩意儿。李金发如果读过三年前鲁迅写的《论照相之类》,里面有云:“只是半身像大抵是避忌的,因为像腰斩。”“至于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无非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比电光自然永久得多。”“尼采一脸凶相,勋本华尔一脸苦相……戈尔基又简直像一个流氓。”——尤其是把梅兰芳描绘得够损:“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也许不会去碰鲁迅这个硬钉子而自讨没趣。

关于照相,张爱玲亦有一段妙论:“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连环套》)张爱玲没有赶上彩色照片时代,更没有赶上手机照相的时代,可是她的比喻依旧不过时。

据《死神唇边的笑:李金发传》(陈厚成著)称:“因(鲁迅)回信中有‘一俟稍有一知半解,再来献丑吧’的话,所以一贯敏感的李金发曾怀疑鲁迅‘是否蓄意讥笑他人一知半解’。但他后来还是将鲁迅这封回信的手迹发表在《美育》第四期上。”

《良友》画报主编梁得所

李金发没能约来鲁迅玉照,也许另有一个原因,鲁迅刚刚允许《良友》画报主编梁得所来家里拍照,如果再答应了李金发,担心应接不暇,或授人以柄。李金发运气不好,与梁得所拍鲁迅照片的时间,可谓接踵而来。看看鲁迅日记是咋记的——

1928年2月25日:“……司徒乔、梁得所来并赠《若草》一本。”

3月16日:“……晚梁得所来摄影二并赠《良友》一本。”

3月21日:“……晚得梁得所信并照片三枚。”

4月22日:“……访梁得所,未遇。”

4月24日:“晴。午后小峰来。得素园信。得马仲殊信。得李金发信。”

5月5日:“晴。上午寄矛尘信。复李金发信,复梁君度信。晚真吾来。夜雨。”

梁得所拍摄的鲁迅照片刊于1928年4月号(总第二十五期)《良友》画报。整整一版,左上为《鲁迅自叙传略》,右上为司徒乔作《鲁迅画像》,左下为梁得所摄《著作时的鲁迅》,右下为梁得所所写《关于鲁迅先生》,将这次拍照的经过说了个一清二楚:

前不久有一次出外回来,同事说鲁迅先生刚进来一趟,便知道他到了上海。后来与画家司徒乔先生,一同去找着他的住址访见他。

至今一共访过他两次,每次所谈的话和所得的印象写起来怕很长,现在单略记关于照片的两句话。

头一次我自然问他给张照片在《良友》发表。

他看了几页《良友》,说:“这里面都是总司令等名人,而我不是名人哩。”

“读您著作的人很多,大概都喜欢见见作者的像,只因此想发表您的照片。”

“近来我实在有点害怕”,他说着,从抽箱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一个不识者从杭州寄来的信,说“孤山别后……”可是我从未到过孤山。前几天又接到北京朋友来电谓闻说我死了——我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来由。若是《良友》又发表我的照相,我的敌人不免说:“咳,又是鲁迅!”而攻击或做谣的更多了。

这些话我很明白,假如真个死了,攻击的人会变为恭维,这是中国人的脾气。可是鲁迅偏偏“戒酒,吃鱼肝油,”的,那么,受攻击实在是意料中当然的事。

原本,发表人的照相不必问准同意的(漂亮的小姐是例外)。不过我为尊重别人的意见,再把我的理由讲一番,终于得他同意,请司徒乔先生画像和《语丝》转录的自传一同发表。另外一幅我用手镜替他摄的照片,是未得他同意而发表。

对于鲁迅先生的批评,在各种文艺书报已说得多了,用不着在这介绍性质的《良友》上多讲。只是对于这页我至少有两点可满意,第一司徒乔先生的速写用笔有惊人的成绩,第二能够把一位人多闻之而未见之的著作家介绍出来,对于阅者总算尽了一点责任。

梁得所文章有几处,须稍加说明。一、司徒乔与鲁迅相熟,司带着梁去拜访鲁迅,梁得所带上自己的书《若草》送给鲁迅。二、第二趟梁得所去鲁迅家拍照(鲁迅称“摄影二”,实际上拍了五张)。鲁迅称“并赠《良友》一本”,应为《良友》画报1月号(总第二十三期)或2月号(总第二十四期),上面确有“冯玉祥总司令”“蒋总司令”“上海英军总司令邓肯”等总司令名人。三,“另外一幅我用手镜替他摄的照片,是未得他同意而发表。”语焉不详,是不是指那张“面部特写”(见《鲁迅影集》119页),不能确定。

《良友》画报第二十四期

《良友》画报第二十五期

《良友》画报第二十五期版面

梁得所在鲁迅景云里寓所一总拍了五张照片,三张坐姿,一张站立,还有一张头像。选用在《良友》画报这张,正如马国亮所说,“成为最能表现鲁迅的神采和生活环境的,富有代表性的留影之一”。落选的四张,头像那张离镜头太近,像面部特写更像漫画,简直有损鲁迅光辉形象。站立的那张,构图不佳,鲁迅的头顶着书架,长袍袖口露出的两手,一只长一只短。坐姿的另两张也不错,后来鲁迅的诸多雕像,多为坐姿。这点小事,还引来鲁迅二弟的闲话,“死后随人摆布,说是纪念其实有些实是戏弄,我从照片看见上海的坟头所设塑像,那实在可以算作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岂非是头戴纸冠之形象乎?假使陈滢辈画这样一张像,作为讽刺,也很适当了”。

梁得所摄鲁迅相之一

梁得所选用在《良友》画报上的鲁迅相

诗者李金发,天时、地利、人和,三不粘,《美育》曲高和寡,没法子与广为人知的《良友》画报比,邀不来鲁迅的稿子、照片都没关系,但有鲁迅这封信和这句话传世,足矣。

我呢,恰巧收藏有《美育》杂志,恰巧收藏有那几期的《良友》画报,恰巧比较多地知道鲁迅和梁得所的几次交往,因此心甘情愿给鲁迅这句话做个小小的注脚,虽然这几天北京天气闷热难耐,却乐在其中。

    责任编辑:郑诗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