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年纪，我失去了左腿，但人生并没有完蛋
好天气的五月初，Dolphin约了朋友去打球。一向是打车出门的她，想到时间富裕，正好可以坐着公交车逛逛。
公车还未来。她站在步行道上，离公路保持着安全距离。
Dolphin没有察觉到两辆在公路上抢道的车向她撞来，速度极快，身体像一个玻璃杯撞落在地上摔碎，她感觉自己的腿被撞碎。
一两分钟前她的身体还是完整的。现在她瘫在那里，无法移动，血慢慢流在地上。
人群慌乱。她和急救车说将她送回上海六院，只有六院可能保住她的腿。
出事地距离上海六院有三个小时车程。她忍着痛，不让自己有分毫移动。因为骨头已碎，一旦移动就会散掉。在车上她打电话请在上海的家人前往六院。语气镇定。
抵达医院，进手术室的前几分钟，她仍有条不紊的处理事情。
告诉亲戚，自己的银行卡密码，因为很有可能再也不能醒来。
给自己供职的公关公司，以及用业余时间教课的瑜伽馆打电话请假。即便醒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将无法工作。如果失去腿了，该如何继续这一切？她还没有想好。
请家人帮自己刮掉指甲上的指甲油，因为有指甲油手指无法接仪器设备。
凌晨进手术室，医生询问Dolphin使用麻药的剂量。
她选了半麻，她觉得必须清楚自己的状况。
夜很深很沉了，即便是上海，这样热闹繁华也宿于黑夜的被褥之中。
Dolphin看着医生在手术室进进出出，她猜测得来了四五拨团队。
“腿都碎成这样了怎么接啊。”
“右腿会稍微好点，左腿根本没有办法。”
“这个人伤得太重了，很有可能会挺不下去。”
字句带着尖刀，飞舞在手术室里，每一刀都在划破希望，医生们犹豫不决。
躺在手术台上的Dolphin和医生说：“我忍了三个小时才到医院，我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腿，你们怎么能放弃。”
她语气坚决，跟工作时发出指令一样。她的职业是公关公司的项目经理，每次外出拍片飞机刚落地，她就开始给不同的团队开会讲解项目工作，使四五个团队在一天之内组合成为她一个人的团队。
“一定要保住左腿，我不可能没有这条腿，我做不到。”
医生开始商量，接原本不可能接的左腿，尽100%的力量。
医生告诉Dolphin“左腿接好，但是必须要自己扛72个小时。腿有知觉，血液能流动，没有感染就代表这条腿能保住。”
Dolphin被推到重症监护室（EICU）中。
72小时，三天的时间。
10小时，没有明显的感染现象。
24小时，没有明显的感染现象。
第二日。
新的24小时。
护工的粥只喂了一口，Dolphin陷入昏迷。
腿上的伤感染到肺部。
“肺出现积水。
病人无法呼吸。”
Dolphin的妈妈签了第一份病危通知书。
紧接着第二份病危通知书。
第三份病危通知书。
昏迷时的意识状态Dolphin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有人在她耳边说“你要自己呼吸，才能激活你的肺。”
肺部积水，没有力量。
痛，好痛。
她下意识用瑜伽中的腹式呼吸，这样可以更深层次呼吸，减少肺部的运动。
第一天， Dolphin靠呼吸机呼吸。
Dolphin是海豚的意思，她在肩上也纹了只海豚，因为海豚总能用最优雅的姿态，高高跃出水面。
第二天， Dolphin好像睡得有点过久了，靠输液汲取营养。
第三天， 即便是躺在病床上，带着呼吸机的Dolphin仍然看得出立体的五官，朋友们都觉得她有点像佟丽娅。
她是上海人，工作也在上海。但因为工作需要她常年在西藏，云南等地。如果在外，她更喜欢穿艳丽，有异域风情的衣服。走在路上，不止认识的摄影师爱拍她，张扬自在的美令许多陌生人也忍不住举起镜头。
她的照片都截止在2019年的五月初。
第四天， 第五天……
Dolphin不记得是具体哪天醒来了。
医生们查看她的生命症状。
“这是一个奇迹，身体特征恢复到正常状态，不再需要呼吸机帮助。”
医生问她：“你知道昏迷时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你们告诉我左腿没了，我也能接受。”Dolphin很平静。
昏迷过程中，医生为了保住Dolphin的生命，和Dolphin的母亲商量后采取了左腿截肢。
02.
Dolphin用工作外的业余时间，练瑜伽已有十多年。
瑜伽是她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和吃饭，睡觉，呼吸一样。
现在，练瑜伽的左腿没有了。
她出现幻肢痛，老觉得被截的腿还在。
“即便血肉已经没有，神经仍然在生长。大脑会幻想左腿还在，你会觉得自己左边的小腿在痛，脚趾头在痛。幻肢痛有的人一个月，有的人半年，有的人一生。没有药物可以治疗。”
为了缓解幻肢痛，她尝试与两条腿对话，在心里与自己和解，接纳不完整的自己。
对还存在的右腿说：“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健康要强壮照顾好妹妹。”
和被截肢的左腿说：“你是我的女儿，是右腿的妹妹，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好好的长骨头就行。”
过了一段时间，幻肢痛慢慢减少。
但创伤后的噩梦并未削弱。
在重症监护室的一个月，她每天都在听隔壁床铺的喊叫，病人突然被推出去急救。
噩梦总在夜里敲门，打碎她的安眠。重症监护监护室有少许的安宁，是在白天。
白天Dolphin常与其它病人聊天，她知道每个病人的外号，故事，有她在的地方总有笑声。
也有很多难以面对疾病意外的人向她求助，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别人“以后你不会记得多少苦，但是你会记得有多少甜。”
病友们称她为EICU的太阳，她喜欢这个称呼，太阳在一段时间内会有些许阴影，噩梦会过去的。
“被撞的时候就感觉腿百分之八九十保不住了，但没到医院，没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努力过了，就能平静的接受截肢，咨询医生，什么时候能装假肢。”
转到康复医院后，母亲推着她去外出买菜，她穿长裙独自坐着轮椅在菜市外等候，有个阿姨没经允许直接掀起她的裙子。
她想既然你想看，我就给你看吧。于是主动说：“我出了车祸，没有腿了。”
掀裙子的阿姨眼露震惊，有点不好意思，话卡在嘴里支支吾吾的。
小朋友对她充满着好奇。
“你是不是想看我的腿呀。”Dolphin问道。
小朋友点点头。
她掀起裙子大笑：“姐姐是变形金刚哦，姐姐有机械腿。”
“我没有办法改变现实，只能说我接纳它，在这个基础上尽量往好的方向努力。”
03.
上海六院重症监护室的陈医师（下称陈先生）对Dolphin产生印象，是Dolphin被送进医院时,抓着他虚弱的说：“我想见妈妈，我想见妈妈。”
重症监护室的医务工作者被称为“和死神打交道的人。”死神带走人常常在一瞬间，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都承担着极重的心理压力。陈先生知道Dolphin是里面病情最重，却是笑得最多的。
他和Dolphin说：“在你出现之前这里都是乌云。”
有一天陈先生站在Dolphin面前让她猜自己给带了什么。
她猜不出来。
陈先生一一从身后拿出礼物：蒸馏水、纱布、一张面膜。他轻轻擦拭完Dolphin十多天未洗过的脸，替Dolphin敷上面膜。
“这样你就可以好好睡觉，做美美的梦了。”
后来Dolphin转到康复医院，没有告诉自己的去处。一天醒来时，发现陈先生趴在她病床边睡着了。
她记得陈先生是值夜班。从六院，到她此时所在的医院需要一个多小时。
Dolphin不知道该怎么办，陈先生小她11岁。
曾和Dolphin一个病房的阿姨问陈先生：“你在同情她，还是可怜她？”
“不不不，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情，我对她只有欣赏和爱。”
“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腿，你得一直照顾她。”
“阿姨我只担心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怎么让Dolphin的妈妈觉得我可以照顾好她。第二件事就是怕她不要我。”
知道Dolphin喜欢吃西餐，他把汽车的后备箱变成便捷厨房，用后备箱里的便捷燃气灶给Dolphin做西餐。折叠餐桌、红酒、高脚杯，各式香料一应俱全。
在那个阿姨不知道的生活里，处于工作高压下的陈先生因为Dolphin的鼓励，开始享受工作外的生活，写诗，健身，写公众号。
陈先生陪着Dolphin重新学走路，把30多岁的她宠得像个孩子。而Dolphin鼓励陈先生做自己，陪伴他的成长。
但Dolphin仍然感到为难。
父亲离世，她没有深陷悲伤。出车祸，她没有哭。身体上的痛，她没有哭。
但想到现在事事需要求人时，她偷着哭了，觉得自己有点“怂”。她不清楚自己是否会拖累对方。
Dolphin家的阳台曾经种过格桑花。那一年她和几个朋友去藏区玩，进藏前她在寺庙里和自己说“一路上遇到什么我都接受。”
十多天她与藏族人同吃同住。一同前去藏区的朋友们，惊讶她竟能受到了那么脏乱的环境，以及相信在路上的友谊。
回到上海后，认识的藏族司机，给她寄来雪山上的格桑花种子。藏族司机让她记得藏区那片干净的土地。
她一直不曾忘记，永远不会忘记。
受过伤的鸟儿飞过高空，下过雨的树林散发淡淡的青草香气。泥土中折断了身体的蚯蚓，仍旧在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土地。冰冻的溪流在春天来时解冻，流淌的声音像一支歌。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她眼中发生了变化，一切又从未改变。
我身体残缺，我仍然完整。
我用假肢行走，等同于用健全的双腿行走。
我用经受过苦痛的心来爱，等同于用一颗哭着抵达尘世的孩子的心来爱。
我犹豫，因为我知其珍贵。
我脆弱，因为我对自己真诚。
我坚韧，因为这就是生命的本质。
两条路摆在生命之间，悲剧与喜剧。
我选择知其悲剧底色的喜剧。
她和陈先生做了一个约定。等明年3月，Dolphin可以使用假肢自主生活时，她想和陈先生去丽江或是大理，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
腿恢复得好，她会像过去一样回到公关公司工作拍片，四处旅行，或是去开家客栈。腿恢复得不算好，只能简单走路，也没有关系。还是得旅行，拍好看的照片，享用美食，做带来快乐和成就感的事。
她不确定，真正回归社会后遇到的实际问题有多少。
但她会如在菜市被冒犯，被掀起裙子的那一刻一样，告诉世界“我经历了一些事，我现在仍然很好。”
现在偶尔从康复医院回家住，她会在那种过格桑花的阳台上，踮起右脚看远处的天鹅。
风吹动她左边的裙摆，那里空空如也，晃来晃去像在跳舞。
（本文源自好好虚度时光，中国女性生活美学平台。让我们更美更有力量的生活。）
原标题《最美的年纪，我失去了左腿，但人生并没有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