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殡葬专业:当我们触碰死亡

2019-10-12 12:09
北京

采访 | 顾漪雯 张可玉 徐潇云 杨靖彤 连晋宏 麦佳琦

撰文 | 张可玉 顾漪雯 杨靖彤 麦佳琦 吉雨涵

校对 | 吉雨涵 顾漪雯 张可玉 徐潇云 杨靖彤 连晋宏 麦佳琦

指导老师 | 王洪喆

“死亡不是禁忌与恐惧,而是生命的凝视与整理。”

4月27日早晨,天空透出淡淡的青灰色,淅淅沥沥的小雨酝酿着落下。我们坐在城际公交上昏昏欲睡,周遭的建筑慢慢变矮,路上的行人逐渐稀疏,这次行程的终点站是距离北京大学将近50公里的北京社会职业管理学院。

我们的采访对象——王学长,是这所学校殡葬专业殡仪服务方向的一名大三学生。热情、温暖、温文尔雅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两条弯弯的笑眼也让我们一大早奔波带来的劳累和饥饿减轻了不少。

跟随着王学长走向办公室的同时,校园里的景象一一掠过。整个学校的建筑显得有些老旧,大理石的地砖向我们诉说着它的年纪。校区的植被很多,在青色天空的映衬下绿色更显浓重。因为处在五一放假期间,路上行走的学生很少,只有校门口的三五个女孩儿在等待着外卖,体育馆里还有几个男孩儿孜孜不倦地练习着篮球。

来到办公室里,王学长为我们倒水,我们攀谈起来。第一个恐怕也是每个人都想问他的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要选择学习殡葬专业?

王学长轻抿了一口纸杯里的热水,道出了缘由。当年高考发挥失利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当遗憾散去,专业的选择成了一个难题。这时一篇关于女入殓师的报道吸引了王学长的目光,“我很惊讶竟然有这个专业,我就说我试试吧”。可是这场“试试”,却需要常人不具备的勇气。

首先是过父母这关,“我爸妈反应非常激烈,不准我来这个学校”。同样上四年大学,别人的孩子坐办公室吹空调,自己的儿子和死人打交道,这是王学长的父母无论如何不愿接受的。

可是父母的反对却拗不过王学长的坚持,看到自己的儿子一心要学殡葬,叔叔阿姨也没有了办法,“后来我和我哥一起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我才顺利进入了这个专业”,说到这里,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条月牙。

而当真正进入了这所学校、这个专业,还有更多的挑战等待着王学长。人对死亡有着原始的恐惧,王学长也不例外 “我一开始对于死亡是非常畏惧的,但后来转变了想法”。

那是大二的一次实习,王学长将实习地点选在了北京八宝山殡仪馆,本来只是做做殡仪接待工作,可还是有一幕触动了他的心弦。“我亲眼看见一个20岁左右的男孩被送进了火化间。”他说得很缓慢,我们四目交接,彼此的眼神里,看到的都是遗憾。

看着同龄人生命的凋零,王学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我看到这个场景非常难受,就和我同学说,我以后一定要好好活”。因为看过死,所以更珍惜生,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闲聊之余,我瞥见王学长的小指上缠着纱布。“遗体缝合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他依旧笑眼弯弯,轻描淡写。遗体缝合,是为一些意外死亡的死者准备的技能,他们也许生前头破血流,可是离开时仍需要体面庄重。殡葬技术人员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医者,医者负责抚慰生者的伤痛,他们负责抚慰死者的灵魂。

殡仪服务人员则像另一个世界的司仪。“一个家里的长辈去世了,无论儿女在多远的地方,他们都要回来聚在一起送走自己的亲人。”红白都是喜事,将每个家庭连接在一起的不仅是形式,更是难以割舍的亲情。

而这一切,都足够让王学长对自己所学的殡葬专业,感到自豪。

交谈之后,王学长决定带我们参观他们学院的实训室。实训室是殡葬专业学生进行遗体整容培训、缝合以及火化技术等实操性操作的训练基地。通往实训室的是一条笔直的水泥小路,小路宽不过三米,两旁是大片被野草占领的菜田。“那儿,那儿就是我们的实训室”,王学长手指着前方。我们摘下遮雨的帽子,透过朦胧的小雨,依稀看到一个仓库式的一层平房,上面有着十一个清晰的红色大字“生命文化学院综合实训室”,门口摆放着印有道家观点的两幅字。

1 生命文化学院综合实训室
“这个是仿真人皮,用来练习缝合,这个是遗体整容时给尸体捏造型的泥”,“这个是遗体沐浴床,把死者的头放在这里,这里有水龙头可以用来清洗”,“这个是模拟的葬礼现场,我们在这里进行殡葬服务练习”,“这些是骨灰盒、随葬品还有各式各样的棺材”,“这个是火化机样品,从这个口将尸体放进去,经过传送带到炉膛燃烧,这里是观察口,可以看到遗体烧到什么情况……”王学长在给我们介绍实训室的每一部分时显得熟稔又平静,这里每一件让我们感到压抑的东西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图2 仿真人皮
图 3 塑形泥

图 4火化机样品

图 5 遗体沐浴床

在参观各式各样的棺材时,王学长指着一个西式的棺材图 6回忆道:“我们系从前办过一个死亡体验活动,就把这些棺材拿到外面,然后躺在里面。我就进去过,之后有模拟告别仪式,就像办了一个‘活人葬礼’,大家会往你身上放花,还有人念悼词,有人假装哭……”,在回忆这个活动时,我们才终于在他平静的脸上感受到一丝情绪的波动。

图 6 西式棺材

整个实训室充斥着昏暗的色调,只有一个隔间是五颜六色的。走进那个隔间我们才发现这个五颜六色的房间是模拟告别仪式的告别厅,色彩明丽的花圈有的呈爱心的形状、有的用漂亮的纸花点缀,似有些许温馨在其中,可模拟死者的黑白遗照又将我们的思绪拉回这个狭小且压抑的空间。王学长解释道:“这些是我们这届学生设计出来的定制款,就比如这一款是粉色为主调的,像一个桃心的形状”,我们还是困惑于为什么会设计这种情感色调的花圈,他就给我们举了一个例子:“去年有一对来自黑龙江大庆的小夫妻,他们原定好要结婚,但是新娘却不幸去世了,男方要求在墓地举办一场婚礼。公墓不适合出现大红色,他又想办婚礼,但又不能全白,于是最后取了一个中间色——淡紫色,也很漂亮,这种个性化定制使得生者满意,逝者安息。”这个时候学长平静的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笑容,他的语气和表情透露出一种悲伤之外的欣慰。

图 7 告别厅

走出实训室,忽然变亮的天色让我们有些晃神,王学长的脸色仍然很平静。走在来时的那条水泥小路上,小雨带来的朦胧水汽已经消散,两边的菜田开始散发出雨后泥土特有的芬芳。王学长感慨道:“这些其实都是生命教育而不是死亡教育,经历过这些以后就不再那么畏惧死亡了,而是想要更好地活着,更珍惜生命,然后更好地服务别人。”

这句话为这场几个小时的参访画上了句号,却为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考。

中国大陆现代殡葬教育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93年,发展的二十几年中一直是由国家民政部门进行专业教育,以满足殡葬行业的需求。目前全国共有七所院校开设了殡葬专业,分别是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重庆社会管理学院和武汉、福建和哈尔滨的三所民政学校。

在东亚儒家文化圈内,中国台湾和韩国的殡葬教育处于前列。日本虽然有继承良好的殡葬文化,但却没有系统的面向全体国民的殡葬专业,只是通过殡仪社等协会培养殡仪服务人员。中国大陆的殡葬教育比较系统,但是在专业性上仍处于起步阶段。

为了更加了解殡葬教育的性质,我们在5月19日这天又再次来到北京社会职业管理学院,旁听了一堂殡葬专业大二的专业课——《生命契约签订与实施》。原以为这将会是一堂沉闷严肃的理论课,但却出乎意料得有趣。而也在这堂课上,我们认识了徐老师。

这是一间与高中班级差不多大小的教室,桌子两张并排,摆放得整整齐齐。教室前方还挂着存放手机的收纳袋图 8——为了保证听课效率,同学们会在课前主动上交手机。我们提早到了半小时,教室里零星有几个在自习的学生。

下午两点左右,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原本不大的教室显得拥挤起来。徐老师夹着书走上讲台,她穿着丝绒的西服,眼镜的金丝边框反射出干练的光芒,给课堂增添了几分庄重感。

 

图 8 手机收纳袋

 

图 9 徐老师正在为同学们讲课

举手点到似乎是课上的传统。在将所有同学的名字都点了一遍后,徐老师的目光落在了我们身上。这突然的注视令我们有一些不自在,但很快,徐老师循循善诱的授课风格就带领我们深入到了课堂的讲授中。

徐老师给我们解释道:“生命契约包括了三个‘生前’:生前遗嘱、生前预嘱和生前契约。生前预嘱原来属于医学医疗的领域,患者在意识清醒时留下自己的意愿,以便在意识不清时可以按自己的希望接受治疗”。“尊严死亡”是贯穿这堂课的价值观,提到她上个星期看的电影《人世间》里面的情节——医生为了延续患者的生命而采取诸如电击、切管的疗法,徐老师皱着眉头连连摆手,“我一看到电击我都觉得太痛苦了”。

接着徐老师打开了一个网站,绿色的网页中心有几句话:“我们推广一个理念叫生前预嘱,我们提供一个选择叫尊严!”这是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打出的标语。徐老师对同学们说道:“现代殡葬已经不能固封在事务性地做一些相关的活动,殡葬服务也不能停留在售卖殡葬产品的状态。殡葬行业需要往前延伸,去帮助临终的人完成他们生命里那些未了的夙愿。”

徐老师的这些慷慨陈词,来自于和一些人的相遇。第一位是个白胖的济南男人,他不为挣钱,不为养命,每周雷打不动从济南来到北京,只为了参与生前预嘱的志愿服务。曾经从鬼门关上走过一回的他,重回人世,深切体会到做生前预嘱的重要性,太多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安排一生,就失去了一生,他不想自己留下这样的遗憾。

接着徐老师又提起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于娟。她是复旦大学的一名女教授,可惜天妒英才,病魔吞噬了她的身体,最后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因为癌症离开了人世。于娟生前把抗癌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书里她说道:假如再给她一次生命,她关注的重点一定不是考证,不是评优秀,不是搞什么科研成果,更不是房子车子这些物质的东西。而是多花一点时间陪陪家人,给父母买一双舒服的鞋子……说到这里徐老师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因为太多时候我们更关注自己和自身的发展,却忽略了身边的亲人,留下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

其实从教五年的徐老师并非一开始就从事关于殡葬的教育。一切的机缘巧合都是因为当时学院里缺乏一名殡葬专业的老师,徐老师学习的是社会医学,因为专业的相关性接下了这份工作。“不管上什么样的课,都一定要突出生命的色彩。殡葬专业要有情怀,不仅仅是学习火化、下葬这一系列的仪式。殡葬教育要着眼于生命,不光要从生的方面思考生命,更要在死亡的节点思考生命。”同学们静静注视着讲着这番话的徐老师,他们心里都有信念在涌动。

中国每年有将近1000万的死亡人数,但目前全国的殡葬从业人员却只有10万。旧的通过社招进入殡葬行业的人员面临退休,新一代的专业教育却还在起步阶段,在这个新老交替的当口上,中国殡葬行业的形式更显严峻。在课后的交流中,徐老师语重心长地希望能通过新闻传播的窗口去呼吁、倡导,让人们从生命以及社会的发展的角度去理解殡葬专业,更多地关注殡葬职业教育和行业发展。

 殡葬教育教授如何处理身后事,更教育我们珍惜眼前人。在与死亡打过交道后,他们害怕的不再是死亡,而是在死亡来临前从未真正活过。

忽然想起4月27日那天临走前,天公不作美,原本的牛毛细雨忽然就大了起来。“只带了一把伞啊?”王学长边说着就跑回办公室拿了一把蓝色的小伞,递到我们手上,“拿着吧,不用还了”。尽管冷雨滴滴答答,可是这把伞却充满温度。

我们没有预料到雨势的骤变,就像我们无法预知死神何时降临。可生命中的众多感动正在等待我们去把握,于是我握紧这把伞,走入雨中。

(以上人名均为化名)

鸣谢:

北京社会职业管理学院

北京社会职业管理学院生命文化学院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传播学理论课堂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王洪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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