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史|楼下的万师傅

南音
2019-09-27 12:44
来源:澎湃新闻

几个月前,天气回暖不久,万师傅在黄昏时分叫住我们。他站在紫藤花架下,向我们招手,动作虚弱又急切。那时候空气中还有初春的凉意,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宽大的衬衫,老式夹克里有一件V领毛衣。一走到他身边,我立刻看到万师傅眼窝周围的皮肤陷进了眼眶。他比往常更瘦一些了。

万师傅好像要定定神似的,一直看着我和我儿子。我们一边等万师傅说话,一边轻松地看着四周,低声聊着天。花架下零散地放着些破旧的椅子,还有两三位老人没有回家。没人下棋,没人聊天,甚至也没人抽烟,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只是为了感受时间的消失。

时间的确在消失。天飞快地变黑了,几乎是在几秒钟里,环境亮度就从可以分辨彼此的眼神,下降到了只能模糊地认清人脸,而不能看清表情的程度。

万师傅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捕捉我们眼神的努力。他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腕。

“今年要搬家了吗?”他怀疑地看着我。

我把处置房子的打算跟他细说了一番。要点有三个,不卖、不租、不装修。可能会空关一段时间,但我没说。

万师傅没有理会我的话。他用异乎寻常的焦虑口气,反复诉说了他的担忧:最担心的是群租,其次是卖房,最后才是装修。他举了几个群租的例子,语速比平常快,考虑到他的病情,我稍许捏捏他的手腕,想让他安静一些。

但他突然翻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腕,艰难地喘了口气,

“一想到群租,我就感到……”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好像是为了挑选一个更准确的词语。然后他选中了“恐怖”这个词。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万师傅说话的方式。

万师傅以前是国营小吃店的员工,左手有一根手指缺了一截指头,断口光滑整齐,不知道是不是工伤。我搬来的时候,他已经提前退休在家,但看相貌几乎还是个中年人。他每天下午从幼儿园接小外孙女回家,那时小区总能听到万师傅高亢的歌声。但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唱过哪些歌了。

不管怎么样,万师傅年轻时应该是个没有心事的年轻人,时髦而快乐。至于他书面化的说话方式,不知道是因为普通话对他来说是一门外语,还是和他有一位哥哥是大学教授,让他特别引以为豪有关。

探索邻里关系边界的并不是日复一日擦肩而过但并不交谈的住户,而是猫……

十年前我搬来这里的时候,曾问前房主,老邻居们关系怎么样。房主儿子涨红了脸说,这就看你怎么处了,我们处得好,也不代表你能处得好的。房主女儿抢过哥哥的话头说,很好的呀,很好的呀。不知道她是说她母亲和老邻居们关系处得很好,还是展望未来,认为我们也会跟邻居们相处愉快。

搬家的时候,我特意跟楼上、楼下及对门的邻居打了招呼,人们谨慎地接待了我,对我专程通知自己搬进来这件事表示错愕。一年后,我挨家挨户送去喜糖的时候,他们的错愕,甚至要更严重一些。

三楼当时正在装修。我们搬来后不久,住在五楼的阿姨在楼道里拦住我,问我知道不知道上家为什么要卖房?我说不知道。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我说,那是因为三楼漏水总是不能解决。对此我只是半信半疑。后来事实证明她所说非虚。这件事,我们交涉了很久,还算幸运,问题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5年后孩子出生时,我们已经成了老住户。邻居们搬走一些,又搬进来一些。老住户们见面点一点头,算是有一份交情。特别一点的,像我和万师傅,因为住楼上楼下,见面时他顺理成章地问我一点私人情况,虽然我总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但并没有妨碍他渐渐掌握了一份我的简历。

万师傅对我说,住在他们楼上,是我的运气。因为他们平时不出门,就算我不锁窗户,也绝不会进去小偷。

孩子出生后,万师傅真心实意地为我们感到高兴,尽管对他来说,这意味着接下来几年里都要忍受楼上传来各种古怪声响。那时候他的外孙女已经上小学,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