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史|菜场的演化

南音
2019-09-20 17:07
来源:澎湃新闻

我送孩子去邻居家找小伙伴。小伙伴的奶奶打开门,让我们进去,然后郑重地关上了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跟我寒暄。我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发出了严峻的提问:

“知道猪肉为什么这么贵吗?”

我迟疑了一下,试探说,“据说是非洲猪瘟?”

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示意我坐下。

等我完全坐好,孩子们已经投入游戏,奶奶缓缓说,

“猪瘟只是一个说辞罢了。”

然后停顿了一下。

我在脑子里快速检索最近看到的各种新闻,把非洲猪瘟、中美贸易、环保变局、生猪饲养产业政策等等要素排列组合了一番。

就在我默默组织措辞的时候,奶奶又开口了。

“猪瘟年年都有啊。哪一年没有猪瘟?为什么以前猪肉价格没有涨得这么厉害?”

是啊,为什么呢?

在奶奶期待的注视下,我决定不再说什么,只是听她用中学语文老师特有的清晰、缓慢、有层次并且不容置疑的口吻,开始分析起国内和国际形势来。

一边听奶奶颇有启发的分析,我一边想起,菜场外面那家卖肉的店面去年关门了。这家肉店在一家裁缝店和一家鲜奶店中间,一对中年夫妻经营了差不多10年,平时卖猪肉,捎带着卖点蛋和咸菜,店里的空气是酸味和咸味混合的味道。

一到深秋,他们开始卖南通羊肉,店里总挂着半边羊。可惜,这一幕今年不会有了。

肉店关门前短暂地经营了一段时间冷饮,然后那对中年夫妇就不知所踪了,他们的猫给了隔壁的牛奶店,夏天总是瘫倒在老地方——也是,人们来来去去,但谁也不能妨碍一只猫乘凉。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买肉是门学问,一望,二闻,三问,然后才能切。这门学问掌握不好,五花肉就会变成腹腩,排骨就会恰如其名,只有骨头,更不要说看上去像鲜肉,其实是冻肉了。

菜场里有好几家肉铺,多是卖猪肉,一家专卖牛羊肉,也有卖禽肉的,我都很少光顾。教条主义者的归宿在超市:贵一点但部位标签清晰,生产日期也可以追溯。

但也仅限于此。那家夫妻肉店的定位在菜场和超市之间,有自己的门面,但终究更像菜场一些,位置就在菜场门外,挤在许多差不多定位的小门面之间。这些小门面,除了裁缝店和鲜奶店,还有配钥匙的、卖水果的、卖烟的、卖绍酒的、卖五金配件兼通下水道的、卖供品的、一家专卖有暗花的老款式衣服的,以前还有一家卖寿衣的,一家做塑钢窗的,一家理发的,一家按摩的和一家洗脚的,一家现做爆鱼兼卖螃蟹,一家早点铺子,以及几家说不上菜系的小饭店。

以上这些门面加起来,占满菜场大门两侧的街道,一直朝南延伸到了十字路口。

菜场边的店面普遍养猫,有些猫家庭越来越大,它们的行为就越来越介于家猫和野猫之间。这两只猫属于配钥匙的师傅,但它们整天在周围游荡,经常在旁边的理发店里出没,和罗杰、欧文和托尼都很熟。

离这些店面只有50米远,就是一家大卖场。这家大卖场因为管理完善和与时俱进,已经持续繁荣了20年。它们也许会继续共存下去。

现代城市的管理,其实与超市的管理越来越相似。对空间的占有,不仅表现在规划、建造、维护,也表现在用功能规训人的行为,甚至——如果可能的话——规训建筑物范围内的一切生命形态。

比如,室内菜场的摊位之间有精确的空间区隔,它们的经营场所、经营时间和经营范围,都是通过商业合约和许可证制度严格规范过的。在这些可见的规范之下,还有在后台运行的系统,包括但不限于物价、市容、卫生、消防、税收和公安,时时刻刻试图进一步规制菜场有限的开放性。

但菜场外不断增加的店面,让人感觉这座菜场是不可规训的。它像是活物,还在长大。

围绕菜场的店面行列,已经突破了菜场大门两侧,在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继续向另一个方向延伸。那里有好几家水产店、蛋和啤酒店,夹杂在更多无风格的饭店和五金店之间。

它的触角甚至越过了路口,伸展到了马路对面。那里有许多汽车修理店和配件店,如今早晨卖菜,上午菜摊收了才重操旧业。

另一处菜场,夹杂在居民区和拆迁地块之间,那种老式居民区熙攘气氛和无所不包的功能正在快速消失,这位卖针头线脑、刷子、毛巾和鞋垫的老人靠在一把看上去是捡来的椅子上。她的姿势告诉我,她必定在这一带做了多年生意,并且打算坚持到最后。

但有些东西的消失是无法挽回的。

在通过变形来适应环境并寻求扩张方面,这座菜场展示出和生物演化类似的轨迹。它像珊瑚礁一样,把复杂和零碎的需求与供应,整合进了一个有完整和独特形式的小型生态系统里。

菜场内外的关系,并不是均质的产品或服务在数量上的简单叠加,而是在差异和选择的基础上,通过模仿和竞争而形成的多样性。

菜场内外的多样性,也许和人性一样脆弱,但时间是属于它的。

“你觉得呢?”

奶奶完成了货币发行量与猪肉价格曲线关联的最后陈述,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口水。她的目光越过杯沿,温和而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