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敏之:险被送走的女婴,跻身上海工商界“四大花旦”

徐晓阳 张奂雅/政协头条
2019-09-18 18:43
陶敏之是新中国首台全国产中文打字机缔造者,曾跻身上海工商界“四大花旦”。政协头条记者 张雷 拍摄剪辑(08:58)
【编者按】

一个活得精彩的人、一名政协委员,这两种标签在他们身上合二为一。

历时数月,政协头条采访11名上海市政协委员,涵盖第一届到第十三届。他们的人生颇有传奇色彩:有人做过学生地下党,有人为《梁祝》作曲,有“台湾的女儿”,有从南洋毅然回国的富家公子……

人民政协成立70年来,委员们为国建言、为民履职,家国情怀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亦是新中国成立70年来无数中国人奋斗的缩影,从他们的故事中,可见一个崛起时代所富有的忠诚、执着、进取与坚定。

陶敏之,第6届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市政协原副秘书长,曾任卢湾区第一届民建支部副主任委员。

敲门后,身材瘦小、面目慈和的陶敏之前来迎接,着玫瑰色衬衫与马甲,戴一纤细腕表,身上别无饰品。丈夫站在三四步外,白衬衫束西裤中,花白头发茂盛,袜上有补丁,温和眼神中透着睿智。

如果不是住在寸土寸金的上海静安高楼中,你很难看出,眼前的老夫妻,一个曾是上海工商界凤毛麟角的打字机厂女老板,一个是“呢绒大王”。

“你知道我身上有多少种病?”陶敏之在客厅长桌边坐下,手边一小碗中药,精神蓬勃。

94岁的她胆囊没了,乳腺开掉了,胰腺肿大,双肾生水,“我去开会,大家说老陶顶神气了,我说老陶自己有数。”她哈哈大笑。

神气是有底气的。她与毛泽东在同一戏院看过剧,接受过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的宴请,参加过胡耀邦的座谈会,与陈叔通共餐。

她是新中国首台全国产中文打字机缔造者,与全国工商联原副主席郭秀珍、锦江饭店创始人董竹君、“金笔女王”汤蒂因合称为上海工商界“四大花旦”,青联、工商联、民建都留下过她的身影,退休前的最后一个身份是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

一名前辈赞她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一位原市政协主要领导曾告诉她儿子,“你妈妈真是女强人。”

陶敏之把这一切归结为“要舒畅”,“(遇到事)不憋不憋,难过死了。实际上觉得作为一个人,要有自尊心,要受到尊重,这大概有生以来带来的。”

不被重视的二小姐

在成为女强人前,陶敏之差点因重男轻女成为弃婴。

1925年,她在盛泽陶家出生,本该是喜事,气氛却有些不同。

盛泽地处太湖东南角,是“日出万绸,衣被天下”的绸都,风俗却落后,寻常人家若二胎仍是女孩,即被送去育婴堂,以便今后生男孩。陶敏之便是这样的二胎。

陶家在上海南京东路开了三家大中型绸缎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但仍有家人提议送走陶敏之。好在年轻的母亲顶住婆家压力,保住了二女儿。

但成长仍然不受重视。

作为长房孙女,陶敏之的姐姐获长辈宠爱,发脾气不肯吃饭时,老祖母会耐心讨好,差家佣买“鸭尾子”回来,或吃口饭赏枚铜钱。陶敏之只能默默旁观。

从家族来看,陶敏之父亲是长子,但抽大烟不干活,重要产业都在几名叔叔手中。

陶敏之的二妹出生后,便被送入育婴堂,自此杳无音讯。打小亲历不公,她养成逆反心理,“非要争气,非要独立不可”。

到12岁时,她已十分懂得人间冷暖,紧密伴随在祖母身边,每天傍晚给不识字的祖母念《心经》,也学会了绣花、扎鞋底,渐渐赢得老人家喜爱。

陶敏之(左一)与姐姐陶慧之(右一)及两名同学。 本文图片均来自《人淡如菊——陶敏之传》

到了“长大长大长大”,祖父陶桂青也对她刮目相看。

她去立信会计学校念会计回来,对祖父说,我们现在店里做法不对,什么上收下付,应该做成本会计。

祖父惊喜:“这小孩满有噱头嘛。”

“我的祖父(开始)蛮喜欢我了,不当我女孩子了。”陶敏之说。

打字机社的二小姐

1943年,祖父已退居幕后,手头积蓄了钱,想去苏州买房。

一天他说:“我要去苏州,玉官,你跟我一起去。”

闷在家中的陶敏之正中下怀。她跟着祖父到处跑,每天接触不同人,谈谈生意经,感到很新鲜,知识积累了起来。

祖孙二人最终买下了铁瓶巷一处九开间大的住宅,后花园里植有芭蕉树、蔷薇花,还有七八棵桂花树,秋高气爽时,花香袭人。但陶敏之不安于在家。

一天祖孙闲逛,见到一家打字机社门面上贴着《招盘启事》。打字机在当时还是一个新生事物,有条件使用和会使用者寥寥无几,但陶敏之嗅到其对女性步入职场的非凡意义。

“爹爹,我在上海读会计补习班时见过打字机,很喜欢这个工种。这个工作适合女孩子干,不需要抛头露面,我们盘下来,好好做,肯定能赚钱,”

1943年,由陶桂清出资的“俞氏打字社”成立了,陶敏之算其中职工,每月领薪水三百元储备金。

“一分钱都舍不得用。”陶敏之说,“头一次拿着三百元,马上乘火车给我妈。就是觉得要报恩,因为娘没丢下你。”

缔造新中国首台全中文打字机

从抗日战争到上海解放,陶家二小姐在商场上崭露头角。

在苏州时,她仅花15天掌握了打字技巧,开班授徒,来学的青年最多一天四五十人,还有人从无锡赶来。打字社代打商业合同,建筑合同,离婚书,遗嘱,样样都有,生意很是兴隆。

1945年抗战胜利,她与合伙人迁移上海,一年不到,在北京路盐业银行斜对面租了一开间,开了一家打字社,周围律所、商店很多,生意非常好。几年后她用三十两金子买下店面使用权,至1949年战事吃紧,才无奈歇业。

1946年夏,陶敏之(前排中)、李正廷(后排中)和俞式打字机社制造厂的同事等在上海市高桥海滨浴场。

中间几件事,可见她的个性。

在苏州开打字社时,黑皮(汪伪政府的警察)与日本人打文件从不付钱。“我不懂,怎么能不收钱呢?”陶敏之去要钱,对方不搭理,放一只狼狗出来,吓得她逃之夭夭。

周围店家听说后大吃一惊,“他们说,啊,这地方你可以去啊?这地方是陶公馆哎!就等于76号(汪伪特工总部)。噢哟,我才恍然大悟。”

婚嫁之事也是如此。遇见丈夫李正廷前,家里介绍了一位富家公子,家境更胜陶家,因对方坚持婚后妻子在家,两人一拍两散。

李正廷学徒出身,扛货起家与陶敏之家境悬殊,但后者慧眼识人,两人恋爱5年后,李正廷已在南京路有了自己的呢绒店,日后成为“呢绒大王”,改革开放后,又为爱建公司开枝散叶立下汗马功劳。

1949年,陶敏之、李正廷喜结连理。

高光时刻在解放后到来。

1949年,上海解放,解散打字社的陶敏之只身走进国企“上海市贸易信托公司”,说服对方支付三成定金,招兵买马开了文华打字机厂,和五六十名工人投入了一个个零件的试制,安装,调试。

一年后,600多个零件“咔嗒”组成一台完整的机器,新中国第一台国产中文打字机诞生。陶敏之给它取名双鸽牌,意味着新中国经济腾飞,展翅翱翔。之后30多年,“双鸽牌”累计产量近60万台,市场占有率居全国之首。

老太太不揽功:“我生产不熟悉,经营管理是可以的,别人说我怎么怎么,我说我不能吹牛,不是我造的。”

双鸽牌中文打字机

“解放后,味道两样了”

客厅中有口大鱼缸,采访中李正廷突然起身,打开灯,招招手,“来看看,漂亮吗?”

缸中无水无鱼,都是各地旅游带回的贝壳珊瑚,样式普通也不大,老两口却当做宝。中间一座小雕塑,两人看了会儿,陶敏之怪起了丈夫:“150元,太贵。”

次子李磊伟评价,物质条件好了,但“让自己多享受”在妈妈看来仍然不可思议。不过,老太太在大事上可不小气。

解放后,一台打字机市场价625元,她340元一台全包卖给国家。同行起了敌意,说她出风头,派人夜里挖技术骨干,合伙人也有意见。

她不为所动。“我不能太黑心啊,吃饭不忘种田人,要是没有国家带我们,我们哪里有今天。”

五反运动时,工厂业务减少,两名合伙人出走,食堂还得供大家吃饭,陶敏之拿出两只手镯,交给职工拿去变卖。最艰难时刻,全厂上下团结一心,生产慢慢有了起色。

“人只要活着,总有生存的权利。”其实她要的还是尊重与自由。“解放前生意不错,但空气压抑,现在作为一个人,味道两样了。”

1953年6月,她代表上海出席全国青年代表大会。与毛泽东在同一剧场观看了话剧《刘胡兰》。“我坐后面,只见他站起来,大家哗哗哗拍手,不算接见,也算接见,这是第一次。”之后每开一次会,毛主席总要出现,加起来见了9次。

见到风云人物,她也不憷。

和陈叔通同桌吃饭,她不认识,就想“这个老老头是谁”,对方说起如何办好工商业,她脑中立马评价:“他们都门槛精来西嘛,都很在行。”

胡耀邦召开座谈会,陶敏之离他一米近,对方赞打字机好啊,你要多做点,她大方回答:“我肯定努力,肯定多做贡献”。

见证政协的传统与新气象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气象萌生。

1979年,在邓小平对原工商业者“钱要用起来,人要用起来”的指示精神鼓舞下,大陆首家民营企业——上海市工商界爱国建设公司成立。

在上海市工商联的领导下,陶敏之参加了集资工作。她和几位妇女大姐一起,挨家挨户动员工商界认款,工作顺利远超想象——一名被关押了7年的企业家,刚平反就认款200万,一名原工商业者,提出仅有的银行存款500元,定要参加认款。预定集资5000万元的目标,不到三个月就超额完成。

“人是很累的,但精神世界十分愉悦,觉得真是第二个春天来临了。”公司组建后,陶敏之要来5000套打字机原材料,成立了上海爱建打字服务社,20年后歇业时,累积净资产300万元。

1979年,陶敏之(右一)与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胡厥文(中)、上海市工商联主席刘靖基(左二)、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黄炎培的秘书孙晓村(右二)、女工商业者汤蒂因(左一)等在市工商联华山路旧址合影。

沉寂了数十年的丈夫也得以施展拳脚——李正廷在爱建总部底楼开了30平方米的门市部,挂牌“上海爱建纺织品公司”,后发展到拥有10多家分店及代销店,年销售额超亿元,创建了“买衣料,到爱建”的商业效应。

1982年,陶敏之成为第6届上海市政协委员,次年被调入市政协办公厅,任副秘书长兼办公厅副主任,专管行政与文化俱乐部。

陶敏之是中国共产党的坚实拥护者,以至于有人以为她是秘密党员。她见证了政协艰苦朴素的传统,百废待兴的气象。

赵超构曾任市政协副主席,陶敏之去他家一看,实在太苦了,一个石库门厢房没啥家具。与他去延安参加会议,冷得要命,结果他穿上了六件衬衫,“书蠹头(读书人)”,陶敏之大笑。

当时工厂中星期日工程师盛行,作为市政协经济委副主任的陶敏之,组织专家七八人去江苏张家港试探性地考察一周,解决了不少难题,很受当地工厂欢迎。

全国范围内,政协之间走动也频繁了,“接待外省市领导是非常重的任务,这事很吃力,为什么?每个人全国开会回来,都要来上海看一圈,看宝钢。”

政协的交友氛围之浓也让她难忘。

“李国豪(原上海市政协主席)提出不要忘记朋友,要交新朋友,这个优良传统应该发扬。”陶敏之回忆,当时委员之间时常走访,她常去赵超构家聊天,对方很开朗,哪里不对就直说。还有名委员是说书先生,陶敏之因为爱好,常与其交流。

陶敏之觉得,交朋友是政协优势,可发挥各党派积极性,“我看政协工作多,不一定要作报告,可以多走访,交交朋友,从来如此。”

“只要国泰民安,世界平安,就好。”

如今94岁的陶敏之,已是一名乐呵呵的老太太。

她退休后学习国画,画作近十次入选刊登在画册上。

20世纪90年代初,陶敏之开始学国画。

她与丈夫相伴,过去春秋两季总要出去旅游,今年开始走不动了,两人就去街心花园散散步。卧室中满是两人一起时的照片。

前几年身体还行时,她烧小菜,织绒线,踩缝纫机做花,缝缝补补都来。如今丈夫身体不好,她帮他配药,弄牙齿,出门罩好耳朵,“走好最后一公里。”

她还用iPad与儿孙聊天视频,有时怕接电话,“怕听到谁又走掉的消息”。

但在与时光的赛跑中,这样的气馁很少。

曾身患癌症,如今双肾生水,她该治的治,剩下的不太在乎,“活一天是一天,只要活着,要像模像样做个人。”

乐观是老太太的力量。“顶顶滑稽的,前阵子他们帮我写回忆录,我去打听‘造反派’,全走了。”陶敏之说,弄别人,自己也要动脑筋,伤身体。一个人要宽容,要乐观,要向上,总归有希望。

她认为,新中国70年曲曲折折,螺旋形上升,最自由就是现在,“只要国泰民安,世界平安,就好。”

于己她更是无憾。“我想,我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亲属,一个人就是这样。”说这些时,老太太细瘦的双肘撑在桌上,神色平淡,语气斩钉截铁。

(原标题:《我与政协|陶敏之:险被送走的女婴,跻身上海工商界四大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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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