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只宁死也要出逃的虎,让我们回一回头

2019-09-16 17:09
上海

有一种关系,恐怕会永远成为人类心中的痛。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9月6日,河南省原阳县马戏团中的幼虎从笼中逃脱。当时马戏团正在演出,老虎突然发狂般从高达几米的铁笼中越出,在国道上被撞也没让它停下逃跑的脚步。第二天,它在被打麻醉药后抓获,但送到动物园时已经死亡。截至发稿前,园方对老虎尸体进行冷藏并等待相关部门对死因做进一步鉴定。

近几年来,对动物表演、水族馆里发生的动物虐待事件常有报道。皮开肉绽的大象腿,被豢养在面积极小的水池中的鲸,海豚因不想继续被囚禁、表演而得了忧郁症甚至自杀等等,还有商业捕杀的血腥故事,都常常叫人忍不住眼潮。然而,人类和动物的关系并非一直如此,我们曾经不分彼此。

马戏团中的狮子、老虎

动物曾是我们的灵性导师、图腾,受到崇拜;是实力相当的对手,受到尊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受到爱戴;是赖以为生的盘中餐,受到感恩。人和动物的关系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有不少学者说,正是人类一次次背叛自然而来。

生活在泰加森林(Taiga)中的蒙古人认为狼是自己的天敌,但也离不开它。许多武器、战术,都是受狼的攻击力启发,甚至认为人是由神狼母亲产下的,因此狼还是他们的图腾。当地有“唤狼人”,会说狼的语言并能把它们从荒野叫出来。这些人相信人可以根据意愿变身为动物,动物也可以变成人,因而彼此是平等的。但当他们受采矿业和定居规划的威胁,生存得不到保障,不得不偷狼崽当狗养,养大了拿到市场上去卖。他们知道这么做是在亵渎神灵,但为了生存别无选择。

这种背叛一再发生,直到动物无法原谅人类,或许一些人自己也无法再原谅自己。然而在这个年代,在高山、丛林、遥远的岛屿上,仍然能对人和动物之间曾有的美妙而奇特的关系有惊鸿一瞥。

查坦人和驯鹿

蒙古查坦人(Tsaatan)也叫图克哈人(Dukha),图克哈的意思是驯鹿部族,他们不会驯养很多鹿,也不常常杀掉它们食用,只挤奶喝。这些人骑着驯鹿,带着他们的帐篷到泰加森林深处去猎获其他动物,也跟随它们迁徙。

在图克哈人的世界里,驯鹿是人与自然、人与祖先的连接媒介。他们的图腾柱上也有鹿,尽管学界尚无定论,但普遍相信它代表了死去祖先的灵魂。图克哈萨满鼓上画的也是鹿,这些森林萨满击鼓或是舞蹈进入出神状态时,就会将自己变身为鹿进入另一世界。在这些牧民、萨满看来,很多情况下动物是高于人的,它们有许多人类没有的能力。

每个图克哈人也都有一头属于自己的守护驯鹿、图腾鹿。孩子第一次生病时,当地萨满会找一头驯鹿与之相连,从那时起到这头驯鹿死前,它都会替其主人承受病痛。图腾鹿死后,牧民会吃掉它。

哈扎人和寻蜜鸟

人和动物互利共赢的关系也发生在坦桑尼亚北部大草原里。地球上仅剩的为数极少的狩猎-采集部族哈扎人(Hadza)生活在咸水湖埃亚西湖(Lake Eyasi)畔的4000平方公里土地上。

哈扎人能吹着特殊的哨音呼唤寻蜜鸟,和它们交流,由鸟领路去找蜂蜜,哈扎人的卡路里摄入全靠它。寻蜜鸟一路上跟原住民一唱一和,还会在不远的树枝上等候,确保寻蜜人没有跟丢。哈扎人拿着斧子和火把紧跟寻蜜鸟直到目的地,然后上树用烟熏走蜜蜂取蜜,寻蜜鸟呆在一旁静候。

哈扎人和寻蜜鸟的关系颇为复杂

绝大多数人文记录中都写到:最后鸟能取走哈扎人回报它们的蜂蜜。鸟没有人吃不到树上的蜂蜜,人没有鸟则很难找到蜂窝。这种人和动物互帮互助的故事为大家喜闻乐见,但事实并没那么简单。 

鸟没有人类的帮助并不是活不下去,人类对向导也很不慷慨,懂得如何利用寻蜜鸟,尽管人依赖鸟的成分更多,但他们却仍然更像是市场交易中占便宜的那一方。

马特斯根卡人和美洲豹

美洲豹对不少原住民来说都有独特意义,代表美、力量、速度以及变幻莫测等。在原住民画作中,它是常客。生活在秘鲁雨林深处、亚马孙河上游、靠近安第斯山脉东麓的马特斯根卡人和美洲豹的关系尤为特别。

美洲豹和马特斯根卡人享有同一片狩猎地,有时前者也视后者为猎物,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对于“普通”美洲豹,马特斯根卡人认为并不危险,真正可怕的是由族人死后转世变成的豹子。

有三种人最容易在死后变成豹子袭击族人:年迈失禁、无法照顾自己的人,尤其是老妇,这种也最常见;年轻时使用力量强大的Kaviniri植物以利狩猎的年迈猎人,这种植物带来的副作用便是死后成为豹;过世时万分痛苦的人,通常是受到巫术或恶灵的毒害。要是有日渐年迈体弱的垂死之人,在他/她死前又有美洲豹在附近出现,那就是个糟糕的预兆:他们死后一定会变成美洲豹。

苏门答腊岛民和虎

苏门答腊岛上,岛民认为一些生活在村子附近的老虎是祖先的灵魂。在这里,虎的生活空间和不少村子距离很近,但原住民不会伤害它们。岛民认为老虎是非常具有领地观念的动物,许多建村已久的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老虎”,原住民称之为harimau kampong,这只老虎的生活地盘和村子接近,人们也认得它,称其为“我们的老虎”,认为它是只守护虎,很可能是祖先的灵魂。当这个村子碰到问题时,它会给人们提供讯息和建议,是村子的一部分。原住民也有害怕的老虎,它是harimau luar,也就是外面的老虎,“其他老虎”。

阿伊努人和熊

日本北海道、千叶岛和库页岛上的阿伊努人(Ainu/Aino)确信熊自愿奉献它们的身体成为人的盛宴,不过他们的做法和态度令人难以捉摸:他们称熊为神明,但不是他们的神圣动物或图腾,也不认为自己是熊的后代,猎杀它们时没有禁忌。

引起世人注意的是他们的熊灵祭庆典。在冬末,阿伊努人会去捕猎小熊带回村中。捕到的熊仔如果很小,阿伊努女人会用自己的乳汁哺养,要是村里没有女人可以哺乳,就亲手或是嘴对嘴喂养。小熊和家中的孩子们一起玩耍,长大到跟熊仔拥抱让人感到太有力了,或是它的爪子长到能够伤人时,就会被关进木笼里,呆上两三年,这家人喂它鱼和稀饭,直到它被献祭。在捕获小熊、豢养它的整个过程中,他们并不视之为一顿盛宴,而是将这只熊视为万物之神,或说是高于人类的神性存在。

阿伊努人会把小熊当孩子养,最后杀死献祭

献祭的过程在外人看来也颇为血腥,但阿伊努人相信熊之灵因为对人类的酒精和圣器的渴望,也因为想帮助人类让他们有所猎获,所以以熊的形体前来拜访人类,被捕获,并让自己被杀,身体成为盛宴,灵魂也受到款待,借由死去返回神明的故乡。

拉玛莱拉人和鲸

西太平洋遥远的龙布陵岛属于印度尼西亚,南岸生活着著名的鲸之猎手拉玛莱拉人(Lamalera)。因为捕猎海洋生物中最受喜爱、最有魅力的鲸,他们的名声一直颇有争议。1980年代,商业捕鲸在这里被禁,但拉玛莱拉人每年仍有限额,可以捕20头抹香鲸,但呼吁彻底禁止捕鲸的呼声极高,给岛民带来很大压力。

岛上土地并不富饶,降雨量也很少,大海弥补了大地无法提供的那部分。离岛不远就是深海沟,这里就生活着海洋中最大的动物。对拉玛莱拉人来说,他们没有选择,为了生存,只得冲着这些大型动物来。拉玛莱拉人说,捕到一头鲸就能喂饱整个村落,这里生活的2000人每人都能分到一块肉。

拉玛莱拉人捕鲸只有一条小船、一把鱼叉,是一场殊死搏斗

捕鲸对岛民来说也不是轻松事,他们乘坐简易小船出发,冒着生命危险和比自己的船都大好几倍的巨兽搏斗,手上的武器不过一把鱼叉而已。“在这儿,根本不可能与自然妥协,我们必须出海,即便有危险。”拉玛莱拉人表示,葬身海上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只仰赖捕鲸生存,有鲸我生,无鲸我死。”

但面对商业大环境的今天,拉玛莱拉人也并非完全无辜。

卢米人和虎鲸

生活在西雅图和温哥华之间的萨利希海(Salish Sea)上的卢米人跟鲸的关系和拉玛莱拉人完全不同。他们和鲸共享着这片海洋,世世代代以来视虎鲸是生活在水下的亲人,并且可以和它们交流。认为自己和鲸有深厚的内在联系,每个人的灵魂中就有一条鲸,而且他们声称在日常生活和仪式中都能感受到鲸。

卢米长者能用歌谣和仪式呼唤“水下的长屋”,他们一边呼唤,一边观想虎鲸的栖居地,给予它们祝福、等待它们回应。族人会谈论自己“感受”到哪条鲸从附近游过,和它们打招呼——通常都是对的。卢米人的图腾柱上也雕刻着虎鲸,鲸背上驼着个人的图案象征重生。 

但最近几个夏天虎鲸接二连三地死去对卢米人保留区造成很大的打击,J35的幼崽之死,母鲸驮着小家伙周游了整整两周半的痛心事件成了导火线,卢米人认为这是虎鲸在向他们呼救。 

他们也将为亲人而战,并视之为神圣的责任。卢米人在春天时行动了起来,往汪洋中投放大马哈鱼拯救食物不足的虎鲸。从船上滑入海中的鱼代表了最后的希望,也是族人给虎鲸的信号:我们不会坐视不管,不会看着你们消亡。

马林德人和森林动物

印尼西巴布亚省偏远的马老奇(Merauke)森林里,马林德人(Marind)自有意识以来,就认为人和动植物是亲属关系而非食物链上的环节,社会的组成部分也不止人类。动植物和人类共有相同的dema,也就是祖灵,是马林德人的“祖辈”或“兄弟姐妹”。马林德人和动植物关系的核心是互利,他们通过狩猎、渔猎、林中采集获取它们,动植物既是食物,也是马林德人守护、照料的对象。人类有了食物,敬仰它们,不仅在森林中举行仪式作为灵性上的表达,在遇见、狩猎、采集、食用来自森林的亲属动植物时也都有仪式。马林德人自己的肉身也是森林多样性中的一环,人死后,他们被埋在圣地,尸体在大地中腐烂,滋养的就是森林中的性灵。

今天,马德林人深受森林被毁、食物缺失之苦,有一部分人认为,他们之所以面临那么多磨难,正是因为森林和亲属动物责怪他们没有履行保护它们的职责。

古遮人和水牛

在印度北方邦和北阿坎德邦迁徙的古遮人视水牛为亲人,死后还会埋葬它们。古遮人跟随水牛迁徙,依靠水牛奶过活,不会宰杀自己的牲畜或变卖它们,认为水牛通人性,叫它们的名字时会得到回应,对它们付出感情,后者也会报答,就和人是一样的。

每年4月气温上升、河流干涸、树叶枯萎,水牛们不得不前往喜马拉雅高海拔地区的牧草地寻找食物。包括婴儿、孕妇在内的所有人就在此时启程,带着牲畜徒步几百公里抵达高地。等到大雪降临高原,他们再次返回低地森林。

但他们的家园被圈进了国家公园,水牛禁入——一些野生动物学会的学者认为水牛过度吃草,以及任由它们过分踩踏会造成环境恶化,尽管古遮人提出他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游牧生活方式有助于维持森林和牧草地的生态平衡。他们千百年来一直往来于同一片地区,从未产生过环境问题,足以说明他们的生活方式是可持续的。但环保主义者指出,牧民所谓的可持续是小范围的,水牛对森林和草地的危害毋庸置疑。

这些牧人不得不改变曾走了千百年的路线,迁徙时间也因此变长,路上变数、灾难不断。他们在路上经历暴雨、小牛受重伤但古遮人依然不离不弃,抬着它走到目的地的故事,小牛的反应也让人相信它们是通人性的。

布须曼人和螳螂

对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中的布须曼人来说,螳螂就是布须曼人本身。他们之间有令人着迷的关系,布须曼人认为螳螂既是神明又是人类,是有超能力的物种,是“梦想中的布须曼人”,在许多古老的岩画上都能看到长着螳螂脑袋的布须曼人。在创世神话里,螳螂代表智慧,正是它给予了布须曼人许多讯息。

两者产生情感连接的原因之一是布须曼人和螳螂一样,都非常矮小。布须曼人的平均身高只有1.5米左右。他们赞颂这只小昆虫能在大自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和比它们身材大许多的动物抗衡,比如捕食鸟甚至是蛇。

螳螂给予布须曼人的也不仅是做事或解决问题的终极方式——某种超级能量,而是“如何走过人生的地图”,指引他们如何狩猎以及面对困境:做任何事都不应冲动,而是先避一避。他们会躲起来,睡一觉,去梦见一个解决方式。螳螂遇险时首先就是把自己隐没到大自然中、不被发现。布须曼人所谓的睡觉,用现代人的说法就是冥想、思考,直到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法才现身。螳螂让他们懂得,冥思带来的力量远比蛮力强大。

布须曼人和狮子、象

广袤的沙漠中,布须曼人和不同动物有不同的关系。同在食物链顶端的狮子和人类就棋逢对手,彼此尊重。布须曼人并不认为自己比狮子来得更强,两者都有可能成为对方的猎物。他们之间有种互相认可,甚至可以说是敬重。农耕时代到来以后,人们失去了与动物交流、彼此达到某种程度上的理解这一能力。

布须曼人在猎狮子的过程中收获极大乐趣。他们在追踪时十分专注,发现猎物后,在追捕时是由专注而凝聚起来的能量爆发。布须曼人中有不少人认为自己可以变成狮子,当然这也不是指自己在形体上有变化,而是在意识和行动能力上。猎人在沙漠中全心全意,拼尽全力追捕狮子,他们的脚步、意念、力量与狮子合二为一,也就变成了狮子。最终,一方获胜一方失败,下一次交手结果就可能不一样。

布须曼人中还有一支更加特别,他们和狮子的关系更神秘,认为狮子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同类。尽管这是个极有争议的话题,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布须曼人所认为的人与自然的平等性。

布须曼人以前从不猎象,因为一头大象他们根本吃不完。大象是充满智慧的动物,也和布须曼人达成了不成文的约定:彼此不相伤害。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猎象成了不少西方有钱白人的娱乐项目,他们支付重金请布须曼人当向导,完成一趟狩猎之旅。与布须曼人打猎不同的是,白人带枪,另外,如之前提到的,布须曼人在狩猎中获得享受,但他们绝不为追求享乐而猎杀;白人则反之,除了象牙,他们要的还有那张拿着枪和大象尸首的合影。布须曼人其实根本不理解西方人猎象、拍照的行为,但他们可以因此赚到钱,而且象也归布须曼人。如今,他们就算自家人吃不了一头象,也可以坐车前往住在离得不远的亲友那里,分给他们一同享用。

这样的做法就有很强的背叛意味。人类从狩猎采集到农耕社会某种程度说就是一种背叛,我们不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是凌驾于它,当今社会的许多问题也都由此开始。

我们步履匆匆,离乡已久,弥漫的乡愁、背叛的愧疚、对遥远故旧落难的心痛,能否引得我们回头?一点都不乐观。对于它们来说,人类又是否值得给予第二次机会呢?

 

《巫医、动物与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自由大地丛书 2019年9月出版)讲述的则是作者以兽医的身份到非洲行医。但在这片神秘的非洲大陆,被他救治的小狗成了他永远的守护者。神秘的巫医姆津巴大夫是第一个到访拜会兽医的,也是他带来几只孱弱的需要医治的小狗,另外还抛下一句:“我已经等了你十六年,十六年前我就看到你了!”光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足以让人汗毛直立。而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在非洲行医的日子里,他遭遇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人和事:拿着大刀和市场上的肉贩干架;在酒吧跟人比腕力、教酒吧女郎下棋;主持当地人的成年礼并学习如何联结“圣灵”;甚至和巫医成了好朋友,与他一起探讨人生哲学问题。看似不务正业,却真正地帮助了在困境中挣扎的人和动物,也让这趟非洲之旅格外与众不同。

在书中,人和动物、人和人、人和神之间的关系,再再打动人心,让人喊着泪,笑出声。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