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国家公园︱4000米之上的自然体验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2019-09-16 09:36
来源:澎湃新闻

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于平坦处汇聚成河,从宽阔的山谷间穿流而过,宛若一条铺陈在高山草甸上的丝带,在阳光下散发着熹微的光亮。一场雨刚经过,草甸的路基旁,十来个人聚在车边,拿望远镜望着对面的高山岩。

这里是位于海拔4000米的昂赛乡,隶属玉树州杂多县,坐落在澜沧江源头的扎曲河畔。

流经昂赛乡的扎曲河。(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 伍惠源 图  图片编辑  周平浪)

2016年,《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批复后,昂赛乡被划入了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澜沧江源园区。除了青藏高原腹地独特的峡谷景观,这里还是世界上雪豹密度最高、种群生存状况最好的区域之一。昂赛乡也因此得名“大猫谷”。

今年4月,在昂赛开展的一个基于社区合作社组织的自然体验项目拿到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第一个特许经营权。合作社的项目管理员在当地一千多户家庭中,挑选了22户示范家庭,为参与自然体验的访客提供向导、交通、食宿服务。乔桑家就是其中之一。

乔桑打开院子前的铁栅栏准备开车回家。乔桑家住在昂赛乡扎曲河上游山上的年都二社,山上没有手机信号,这片地区的居民世代自给自足,过着外人看来显得与世隔绝的生活。

追寻雪豹的自然体验

从昂赛乡摇晃差不多一个钟头才能抵达居于偏僻山路尽头的乔桑家。院子用砖块垒起的矮墙围成,一座粉色外墙的藏式平房在最显眼的位置。32岁的乔桑皮肤黝黑,只会说简单的汉语,与人打交道时脸上总挂着腼腆的微笑。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加上侄女拉吉,家中一共七口人。

自然体验接待家庭成员,乔桑

每到夏季,乔桑和妻子就会搬去家对面山头搭起的帐篷里,守着放养的五十头牦牛和两匹马。除了挖虫草,这些牦牛是全家人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被选为接待示范户,为他家增添了一些额外的收入。据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下文简称“山水”)统计,截至2019年7月,自然体验接待家庭户均增收1.8万。

昂赛的牧民们并没有为可能到访的客人专门修建豪华的住处。来乔桑家的客人就住在他家简陋但用心打扫过的平房里,伴着夜里猫跳上房梁吱呀作响的脚步声入睡,体验着真实的藏区生活。

乔桑家的狗。落日照亮了院子背后的山体。尽管已是七月,位于平均海拔近4000米的昂赛乡最低温度仅1度,今年夏季降水频繁,不时降雪,山体上常有积雪。

乔桑家咫尺相望的山头就是雪豹的栖息之所。“来家里住的外国人,就在那拍到了雪豹。” 81岁的母亲宗荣说。

过去的一年,不少外国人带着能看到雪豹的期待,在唐瑞帮助下进入昂赛乡。

唐瑞与同伴在观察和寻找远山处的动物。

唐瑞是来自英国的生态学者。2010年,他来到中国,定居在北京观鸟。三年前,山水邀请他作为鸟类专家评审,参加在昂赛乡举办的首届自然观察节——一个邀请自然科学爱好者参与的生物多样性快速调查活动。正是那次初入昂赛,他在当地牧民指引下,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生活在野外且不惧怕人类的雪豹。这在牧民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却让他惊讶不已。

两年前,在唐瑞和山水的协助下,这个由当地社区运行的“雪豹观察”自然体验项目应运而生。

唐瑞介绍,自然体验指的是人们走进野生动物的栖息地,去观察它们在自然中的状态。比起观看圈养的动物,这显然难度更大,有时需要储备一定的专业知识才能达成所愿。在昂赛,体验者住在牧民家中,在牧民的引导下去追寻雪豹。

藏族向导在沿途聊天。

自然体验试验

来昂赛追寻雪豹的自然爱好者给这儿起了个形象的名字——“大猫谷”。2013年,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与杂多县政府开始在昂赛合作开展雪豹种群调查,培训了近80名牧民在当地安装红外相机,参与物种监测,搭建了一个社区深度参与的生物多样性监测网络,也随之建立起了一个本底数据库。

正是当地开展已久的生物多样性科学调查,无意中促使自然体验这样的活动在昂赛萌芽了。

一个雨天,观察队伍在昂赛乡附近的龙登卡村附近寻找雪豹。

在三江源从事雪豹研究的北京大学动物学博士肖凌云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这个数据库能帮助了解野生动物在空间和时间上活动节律,这提高了观察到雪豹的概率”。

实际上,划入国家公园试点后,归入核心保护范围的昂赛被更加严格地保护了起来,试行的三江源国家公园条例就明令禁止外来者随意进入。

七月,昂赛大峡谷的山间开满野花。

2016年,为举办自然观察节,山水和村委会在昂赛乡年都村挑选了10户牧民帮助接待从世界各地来的科考团队,招募对象大多是国内外生物保护圈的专业人士和少数自然科学爱好者。第二年,接待家庭扩展到了15户。参与的牧民也因此获得了一笔额外收入。当地政府与山水商议:是否可以找到一种国际普遍认可的合理方式让公众也能来昂赛看看呢?

唐瑞被邀请作为顾问协助策划这个项目,初见雪豹那段难以忘怀的经历使他欣然答应。依据多年从事保护事业的经验,他察觉到,昂赛当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状态为自然体验创造了有利条件,但囿于脆弱的生态环境一旦被破坏就难以恢复,开展这样的活动还需要充分评估对当地生态和野生动物的影响,只有将影响降至最低,同时又能促进当地的生态保护,自然体验的方式才能被许可。

策划之初,他们也参考了一些国际上在保护地开展自然体验项目的案例。“雪豹观察”的体验项目在喜马拉雅地区就有先例。自2002年起,非政府组织印度雪豹保护信托基金在雪豹栖息地的拉达克地区,为130个家庭做了体验项目的接待培训。他们培训当地青年了解雪豹以及其他野生动物的活动规律,学习如何在不破坏植被、不伤害动物的前提下引导访客去观看它们。据媒体报道,实施这个项目促进了当地的雪豹保护。

虽然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但唐瑞依旧认为,依据所在地不同的情况,自然体验很难找到通用模版,仍需因地制宜小心翼翼地去考量。

一个天晴的下午,雪豹观察队伍的成员在昂赛乡等待雪豹的出现。

2018年,年都村委会又增选了7户示范家庭参与接待,并且组织了22户示范户、村代表与山水的专家们开会讨论如何制定准入规则。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驻昂赛的工作人员刘馨浓参加了讨论会。她记得,当时村里讨论如何分配接待收入。有牧民提到,雪豹会在食物短缺时偷食牧民家的小牛,几乎谁家都不曾幸免,当地雪豹种群数量的稳定得益于全村共同的付出,所以自然体验的项目收益理应要让村里所有人都能受益。因此,他们决定访客支付的费用按比例反馈给社区。“具体是多少,由村里讨论决定。”

参与体验项目的访客,每人每天需缴纳300元食宿费和一辆车的使用费1000元。体验总花销中,45%支付给乔桑家,45%归入社区公共账户作为当地民生福祉、基础建设的补充资金,剩余10%纳入雪豹保护基金。

除了收益分配,专家们还提出了一些建议。例如,为了能更好地服务访客,澜沧江源国家公园管委会、杂多县政府请专家对接待示范家庭进行了“岗前培训”,包括向导服务、安全驾驶、烹饪技能、医疗救助等,并制作了自然体验指导手册。此外,为了有序管理体验活动和限制探访人数,合作社规定了预约访问制度。预约申请成功后,昂赛乡政府会给访客一份准入许可。

四名藏族向导在一片平滩上合影留念。作为向导,他们能够在每次为期三到五天的自然体验中获得大约3000元的收入。尽管接待客人的支出甚至比收入多,但他们仍然颇为乐意接触更多外来人,向外来人介绍自己从小生长居住的地方。

直到2018年,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昂赛管护站、当地政府同意社区接待小体量的自然体验游——同一时间段内最多三支团队,总计不超过十二人可以进入昂赛乡。那时起,这个小心尝试的自然体验项目开始向公众谨慎地打开了进入昂赛的通道。

七月底,野声地球教育的创始人姚松乔带着一行五六人的体验团来到昂赛,成员是来自北京、上海、苏州的大中学生。在昂赛,他们跟随着唐瑞和牧民记录、观察野生动物的踪迹。唐瑞用望远镜在一处草坡观察到了一只鼠兔,他招呼站在一旁举着望远镜还在仔细搜索的学生们来看。有趣的是,这种鼠兔的外形特征与之前本地记录的均对不上号。姚松乔从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拿出一本物种图集翻看对比,疑惑地说:“也许是新物种呢?”

这是姚松乔第二次来三江源。2016年,她曾作为唯一的亚洲人参与了首次“家园归航计划”的南极探险,随后多次带体验团到极地和非洲考察。相比那些经历,她觉得昂赛的自然体验并不逊色。

昂赛似乎很少让到访者失望。“这里野生动物可见率很高,多样性也很丰富。”刘馨浓说,如喜马拉雅旱獭、高原兔、藏狐、白唇鹿、狼、岩羊在这儿都常被拍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只是为了雪豹而来。”

昂赛乡到处可见喜马拉雅旱獭出没,它们不时张头观望和走动。

置身昂赛,有时像是走进了自然科学画卷,那些科普书上的野生动物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刘馨浓觉得,这得益于当地人与自然长久维持的和谐关系。生活在这里的藏族人有着对待自然的古老智慧。他们信奉神山圣水,将野生动物看作是通佛的生灵。也正是这种敬畏使得当地生态极少遭受大肆的人为破坏,保存了完整的原生态风貌。

刘馨浓曾在一篇总结2018年昂赛工作的博文中写道:“他们(当地牧民)对一切取之有度。”

藏族向导尼桑和同伴爬在经幡柱投下的阴凉处休息聊天。

公众如何探访国家公园

然而,近两年的尝试也碰到了一些难解之处,如何平衡访客和牧民的需求就是其中一例。

刘馨浓回忆,在2018年昂赛召开社区总结会时,她曾提出调整既定的家庭轮换制度,以满足访客不同的需求。目前,昂赛自然体验的探访制度规定,访客不能自行选择接待的家庭,而是由社区提前安排,按接待家庭的抽签顺序进行轮换,初衷是为了参与接待的家庭能够获得相对平等的机会,保障多数人的收入。

从山上俯瞰一户昂赛乡的人家。居住在昂赛乡山上的老居民相互间隔得很远,通常是一户家庭占据一片山地,每隔两到三公里才能看见下一户居民。

之所以如此提议,正是因为刘馨浓遇到的一起意料之外的矛盾。由于被安排的接待家庭居住地远离雪豹经常出没的地段,加之内敛的年轻牧民缺乏向导经验,访客怒气冲冲地来到监测站要求立即更换接待家庭。

刘馨浓记得,当时她和同事向对方解释,“昂赛开展自然体验是为了促进自然保护和社区发展,不是以提供市场化的旅游服务为目标。”最后,合作社也坚持了规则,没有更换接待家庭,但她始终担忧这样的摩擦会影响牧民参与的积极性。

可没曾想,恰是社区最受访客欢迎的牧民反对这个提议。那位牧民表示,自己不希望被打破的分配平衡会激发社区内部矛盾。刘馨浓解释,在当地人看来,雪豹并不是哪一家的财产,虽然将访客安排到靠近雪豹的家庭,这有利于提高访客看到雪豹的概率,但他们认为这对居住地位置不佳的家庭不公平。他们也担心,这样导致的不公平会引发当地一些人对雪豹的负面态度。

在刘馨浓看来,当地牧民对自然万物拥有一套与城市人不同的价值观,她和同事很多时候扮演着当地牧民与访客沟通的“桥梁”角色。但有时,她也会担心,外来者带来的现代文明是否会潜移默化冲击昂赛世代传承的传统理念,从而改变他们对自然的态度呢?

一名喇嘛在尝试年轻人的平衡车。

今年6月发布的《关于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的指导意见》提及,国家公园要“在保护的前提下,在自然保护地控制区内划定适当区域开展生态教育、自然体验、生态旅游等活动,构建高品质、多样化的生态产品体系。”同时也指出,要“扶持和规范原住居民从事环境友好型经营活动。”

昂赛乡中心聚居区内,一户家庭在院里搭建起了聚会桌。

昂赛的尝试或许也能为未来公众如何探访中国的国家公园摸索到一条可行的出路。国家公园管理办副主任唐芳林认为,国家公园不是一般意义上供人游乐的公园,要实现全民共享,就需要制定科学的访问制度,引导公众合理地进入体验。目前正在试点的其他九个国家公园也都在制定各自向公众开放的规章制度。

昂赛正在试验。唐瑞觉得,昂赛的自然体验与一般意义上的生态旅游大不相同,这种运行机制也许在中国从未尝试过。中国的生态旅游项目多以商业公司运营为主,但昂赛的自然体验项目虽由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协助,但运行完全基于社区来开展。

他解释说,昂赛自然体验项目由社区自行制定收费标准、分配接待机会和收入分配的比例,由牧民家庭提供服务,自然体验限定于牧民生活的区域开展。最终,收益也全部留在社区。

清晨,昂赛乡年都二社妇女在山上的养牛地挤牦牛奶。牦牛、牛奶和奶制品都是自养自用,用于日常饮食。

据山水统计,截至2019年7月,昂赛接待了来自世界各地的83个体验团队,共计235人次,为社区带来了61.5万元的总收益。

为自然体验项目提供接待服务的两年里,乔桑家收获的不仅是酬劳。宗荣拿出收在柜子里的几张明信片和一本留言簿给我看。 “这些都是祝福”。

乔桑的母亲宗荣和小孙女在家旁边的菜地上留影。

“现在这里是国家公园了,但我不想搬走,在这里住惯了。”每当客人离开时,宗荣都会嘱咐乔桑送一束哈达给对方,并会送上一句:“我很欢迎你们来”。

乔桑开车送客人回玉树,他钟爱的可口可乐就搁在手旁。经过一座山头时,乔桑突然关了音乐,神情严肃地小声念叨起来。那是他看见神山了。

北京时间八点三十分,昂赛乡的日落照亮了乔桑家隔壁的山坡。
(陈鹏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