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梦·大国工匠篇丨马宇:“复活”兵马俑,修复文物数百件

澎湃新闻记者 陈雷柱
2019-09-13 06:35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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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宇在“百戏俑”挖掘现场  本文图片均来自 澎湃新闻记者 丁晓文 图

47岁的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文物修复师马宇,和兵马俑打了27年交道,他耗费了目前大半生的时间,逐渐成为一名优秀的文物修复师,见证并帮助这些陶俑一步步从碎片恢复人形,重现昔日风采。

在马宇看来,秦始皇帝陵的兵马俑修复工作是一项庞大的“复活”工程。他说,通过对文物的修复,能让大秦帝国的历史文化坦露出更多秘密,也是文物修复师们给予文物第二次生命的过程,因此艰难而神圣。

秦始皇兵马俑是陕西的一张文化名片,也是中国古代文明辉煌的象征,自1979年10月对外开放以来,先后有200多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参观过,世界各地的游客也纷纷来到这里瞻仰东方文化的奇迹。

然而,这些陶俑在1974年刚刚出土时,并不是现在人们所看到的样子,2000多年的历史积尘,早已将它们压成了碎片,甚至有些残片已经和地下环境融为一体,在这样的客观条件下每一具陶俑的修复工作都要持续一年,甚至更久。

从业27年,马宇和团队成员一起修复了200余件文物,其中不乏一些国宝级文物,包括秦始皇帝陵的第一件戟、第一件石铠甲、第一件水禽。他说,每一件文物都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是有生命的,他甚至能够通过文物的修复,实现与古代工匠们的“对话”,“因此,对待文物必须时刻保持一颗敬畏之心,这是我从进入文物修复师这个行业一直保持的初心。”

马宇肖像

化零为整

秦始皇兵马俑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2000多年前,中国的工匠团队创作了当时中国的巨型雕塑工程,留下了让今日中国骄傲于世的文化丰碑。但这些文化奇迹从1974年被发现后,就一直处于修复和待修复状态,多年来,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文物修复师们一直致力于此,让这些始于秦代的历史文化瑰宝,以完整的形态,展现在世人面前。

实际上,秦始皇帝陵的兵马俑在出土时,并不像现在人们所看到的那样气势恢宏,更多的是满目疮痍,它们多呈倒伏状,破损十分严重。如何让这个碎片化的历史文化奇迹完整地挺立,在修复之初,全世界没有人面对过这么大的难题。

马宇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深埋地下数千年之后,秦始皇帝陵的兵马俑大部分陶片和地下环境已经融为一体,突然出土,会给兵马俑的存身环境带来了巨大变化,为避免环境变化对文物造成二次损害,修复工作必须在坑内原始的自然环境下进行。

马宇记得,最初加入兵马俑修复团队时,工作环境十分艰苦,一边是敞开式的深坑,一边是用玻璃围成的工作间,他在这两个地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忙碌了十多年。每当夏季来临,覆盖着大棚的兵马俑坑就成了大蒸笼,坑内的温度甚至会达到40摄氏度以上,“但难的不是燥热的环境,而是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持续保持冷静”。

整个修复工作,要经历提取、清理、回贴、加固、拼对、补全和封护等多个步骤,马宇说,这些工作要运用到化学、物理知识,全程使用手工技术,每一件不同的器物,修复过程中运用的方法也完全不同。

秦始皇兵马俑采用“泥条盘铸”的制作方法,用泥条一圈一圈地盘旋造型。古人在制作过程中,要在表面不断加泥,再用工具修正外形。马宇说,相比西方雕塑在石头上做“减法”,这种“加法”式的雕塑方法更为复杂。文物修复师要在碎片中拼接陶俑,就显得更加困难,一旦有一块陶片位置出现错误,整个拼接过程必须重来。

在修复过程中,为了一块陶片,马宇有时需要琢磨十多天,反复预演数十甚至上百次,才能够使陶片回归到最准确的位置。因此,一件兵马俑的修复往往耗时一年,甚至更久。

马宇习惯在修复文物时为每一件文物量身定做支撑架,这样更便于还原它们的原始形态,他在修复1999年出土的一组百戏俑时就曾用到这一技艺。

百戏俑坑在秦始皇帝陵又被称为9901号坑,其中出土的陶俑体现着秦代丰富多彩的杂技艺术,陶俑肢体动作形态各异,与兵马俑的装饰、装束也截然不同。马宇根据百戏俑各自的独特造型,设计力学支撑点,手绘出支架图纸加工,有的指点卡在额裙摆上,有的指点卡在胳膊肘下,有的托在腿上,破碎的陶俑稳固地站立后,能为进一步修复提供便利条件。

千万碎片一点点在马宇的手中化零为整,陶俑从脚到身体一步步完整起来,重新焕发出昔日的神采。马宇说,文物的修复过程是修复师给予文物的第二次生命,也体现着现代工匠对古代前辈的尊重,对历史文化的敬畏。

每件“百戏俑”都有一套详细的档案资料,包括绘图、照片、文本记录、录影

敬畏之心

实际上,马宇与兵马俑的渊源要追溯到他十多岁的时候。

马宇的父亲自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开馆以来,就一直在这里从事雕塑艺术工作,曾制作过微缩版兵马俑工艺品,也创作过博物院建筑上的浮雕,兵马俑气宇轩昂的形象,在很早的时候就植入了马宇的心里。

马宇记得,自己生命中第一次对兵马俑留下印象是在13岁时,一天他路过兵马俑一号坑外围建筑时,抬头偶然看到父亲创作的那组浮雕,心里开始浮想联翩,甚至在脑海里浮现出古人制造兵马俑时的画面,那时,年少的马宇第一次对古老的兵马俑产生了强大的好奇心,萌生了探索的欲望。

但好景不长,在与兵马俑的“相遇”中,唯一能够充当马宇领路人的父亲,在此后第二年便因病去世,马宇也因此险些与兵马俑擦肩而过。大学毕业后,他开始从事室内设计,每天设计装修图样。直到有一天,父亲原单位的同事带来了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招聘文物修复师的消息。

1992年,马宇离开了位于西安市区的单位,回到了父亲曾工作过的地方,接下了这根接力棒。

凭借着扎实的绘画功底和从小来自父亲的耳濡目染,马宇很快从那批年轻人中脱颖而出,不久后,中国和意大利联合举办了第一批文物保护修复培训班,马宇成为20名学员中的一员,开始了为期三年的专业理论和实践学习。

“这次培训其实是意大利对中国文物保护修复事业的一次援助。”马宇说,他至今仍记得自己在培训班的实践课老师名叫碧娜,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意大利女士。

在培训班进行过一段时间学习后,马宇发现,国外的文物修复工艺,与他在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接触过的老师傅修复文物的方式完全不同,意大利的修复理论和技术更加科学系统,他们尤其看重培养修复师对文物的敬畏之心。

三年的培训中,马宇学习到了陶瓷,青铜,铁器等不同质地材料文物的修复方法,在千万刀的实践中摸索出了毫厘之间的分寸。有一天,陶片滚落的声音在课堂上响起,一位同学不小心踢倒了一片陶片,碧娜老师发现后突然发飙了,她严厉斥责了这名同学。

这一幕,让年轻的马宇感到有些震惊,但碧娜在之后所说的话,对马宇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文物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任何一次大意和失误都可能带来不可逆的严重后果,我们必须懂得敬畏文物。”

回到房间后,马宇反复回想着碧娜的话,他逐渐明白,这些看似没有生命的陶片,深埋在地下,穿越了千年,作为能够接触到第一手文物资料的工作人员,尽可能完好地再现文物从前的风姿,让今人目睹到古人的精湛工艺是职业使命。

“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哪怕破坏一点点细节,它就再也不可能复原回去。我要凭自己的良心把这件事做好,这是一个文物保护修复人员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马宇说,直到20多年后,他至今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依然记忆犹新。也是从那件小事上,他认识到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的神圣使命。

马宇在特制的支架上修复组装陶俑

“对话”古人

在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有一件国宝级文物,一件秦代陶俑身披石制铠甲,庄严肃穆。这件石铠甲由612片青灰色石片组成,但最初出土时却只是一堆零散的石片,马宇用了一年时间将它修复完成,这也是秦始皇帝陵石铠甲坑修复完成的第一件完整的石铠甲。

对于这件石铠甲上的612片青灰色石铠甲片,每一片马宇了如指掌,它们的形态有长方形、正方形、舌形、直角梯形、椭圆形几种,另外还有属于特殊部位的异形甲片。最初拿到这些石甲片时,马宇曾感觉到这次修复难度极大。

一番准备之后,马宇为甲片一个个编号,想象、论证它原本应有的模样,在一次次尝试、重组之后,他最终将这副石铠甲一片片重新缀起。后来,上级批示将这件石铠甲以立体方式展出。修复后的石铠甲被披在一个兵马俑身上,大秦王朝战士英武威风的形象由此浮现在世人眼前。

在马宇27年的从业经历中,他除了承担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工作之外,还参与过西藏布达拉宫的壁画,河南洛阳山陕会馆琉璃,汉中33件青铜器、陶器、铁器以及河南三门峡虢国博物馆4件青铜器等文物的保护修复项目,累计修复文物约200件。

马宇告诉澎湃新闻,从业多年后,他每一次修复文物,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在脑海中浮现出古人制作这些文物时的画面。2014年,他在一次清理陶片时,意外发现陶片背后留有一枚指纹,他猜测这应该是2000多年前的工匠在制作兵马俑时留下的。随后,更多的指纹被发现,这让马宇兴奋不已。

他回忆说,看到这些指纹时,他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跨越了2000年的时光长廊,与古人进行了一次对话,“你会看到他们干活时聚精会神的样子,看到他们遇到难题时埋头思索的样子,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完成一件艺术品之后的会心一笑。”

带着这样的想象与敬畏,马宇在修复文物时,每进行一道工序,都会详细地写下工作记录,为每一件文物建立档案,手绘文物病变图,以便进行更深层的研究,“这些数据和图画也承载着我对每件文物的珍爱以及对古代工匠们的敬重”。

马宇的这一习惯也得到了广泛认可,国外的文物保护专家到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参观交流时,看到一本本装订精美的修复档案,无不惊叹于那些被认为不可思议的手绘图,甚至有人提出购买,都被马宇婉言拒绝。

马宇说,只有细致绘画才能对文物有着更深刻的认识,他会尽量把修复档案做得完整一些,把得到的信息一一记录下来,这是对古代先辈们负责。现在,秦始皇兵马俑身上仍有许多未解之谜,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新的技术和材料也将陆续产生,“埋藏在兵马俑身上的这些秘密,我们这一代人解不开,后人也许会解开,这些文物档案,将是我们留给后人最宝贵的财富”。

    责任编辑:徐笛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