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第一代乡村教师|95岁温江:祖孙三代投身教育事业

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实习生 段昱
2019-09-12 12:15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第一代乡村教师温江 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视频编辑 柳婧文(03:16)
【编者按】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澎湃新闻寻访多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新中国成立初期,他们在农村学校从事教育工作且长期致力于农村教育事业,被称为“新中国第一代乡村教师”。

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这些老教师始终坚守着教书育人的初心,在基层教育领域不断开拓,他们的精神,也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

“90后”温鸿雨很小便听家人说起,和父亲温鑫一样,95岁的爷爷温江曾做过乡村教师。

95岁的温江站在一所学校外。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图

“就觉得这事挺寻常的。”9月7日,温鸿雨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自己甚至觉得爷爷有些“古板”。“每次寒暑假回家,爷爷总是耳提面命,鼓励我上进,或者重提自己当年的一些辉煌故事。”温鸿雨对此并不“很感兴趣”。

转变发生在自己就读大学后。2014年左右,北师大教师发起“新中国第一代乡村教师的口述史研究”,彼时温鸿雨正在该校就读本科,“立马想到了爷爷”。过年期间,温鸿雨回到福建龙岩老家,主动提出采访爷爷温江。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沟通“颇为愉快”。“通过爷爷自身的求学经历和教学经历,我能感受他对教育以及每一个个体的尊重和热爱。”温鸿雨说。

新中国成立后至1975年间,温江投身基层教育事业,“摸爬滚打”了20余年。受其影响,家里不少后代同样选择当教师,其中儿子温鑫从他手中接棒“乡村教育”,在农村待了三十年,父子俩共同见证了中国乡村教育的发展历程。

温江和儿子温鑫,两人都投身教育事业。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图

从教往事:扫盲工作做得好,所在学校获赠600根杉木

温江的从教经历最初颇为坎坷。1947年,温江从福建连城县高级工业学校毕业后,曾至清流县投靠舅舅,后者希望其“从政”,但他认为,“从事教育工作更好”,便在当地一所乡镇中学教授物理、化学。不久,因父亲曾参与红军,温江在学校受到排挤,无奈离开学校,回到连城开了个小纸厂。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挂念”教育事业的温江回到连城县姑田小学任教。3年后,其经过大学进修,前往龙岩第三初级中学(现为雁石中学)工作,担任教导主任,并兼任物理、化学及时事政策课教师。

新中国成立初期,不少农村学校办学条件艰苦。彼时,龙岩三中仍是私立中学,学校300多名学生,仅有4个教室,且教学不够规范,因为缺老师,开学几个月了,学生还没有上过“物理、化学”课,直至温江到岗。

“半年后,学校被改办为公立中学,但办学条件和质量仍然很差。当时有个笑话,周边农户养的鸡跑到学校课桌上拉屎,都没人管的。”温江回忆,因为缺教师、教室,最多时,他一周要上24节课。

无奈之下,其向龙岩专区教育局负责学校基建的领导“求情”,希望年底结算时,能将剩下的经费拨给龙岩三中改善条件,获得对方同意。

当时,国家正推进扫盲工作。温江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又走20公里山路,到另一个乡镇办夜校,教农民认字。这令他有了意外收获:对方乡镇领导认为温江“扫盲工作做得好”,听说其正为改建学校发愁后,一口气送了600根杉木,亲自拉到学校来。

钱有了,木材也有了,龙岩三中改建工作得以推进,新建了12间教室和一座小礼堂,此后学校“慢慢有了起色”。温江称,到了1955年,龙岩三中办学质量“提高到全县第一”。“三年内(办学质量)到全县第一,那是很聪明啊。”说到此处,温江至今仍有些“得意”。

1962年,温江被调往龙岩专区龙岩县(现为龙岩市新罗区)教育部门中教股担任股长,对彼时存在的教育问题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温江注意到,不少学校领导、教师“不会搞教育”。比如一所农村中学,校长原为县里军事科科长,教导主任则来自粮食部门。上任后,温江即着手换人,将一名专业教师推上“代理校长”的职位,后来这名教师成长为县教育局长。

担任中教股股长期间,温江做的另一件被认为值得称道的事是,“保住了龙岩六中”。1958年,一批中学建了起来,但教学质量、设备很差,几年后已成为“下马对象”,龙岩六中即在其中,面临停办命运。

“龙岩西部农村当时没有一个中学,如果把它(六中)撤了,这些孩子去哪上学?提高乡村文化水平,仅有小学不行,必须要办好乡村中学。多几个中学毕业生对农村有利,至少可以增加一些会计、出纳。”下乡指导工作期间,温江针对此事写了一份调查报告,后经教育局领导递交至省教育厅,“省里面一看,觉得有道理,就留下来了”。

1964年,“精兵简政”时,温江所在中教股裁撤,其决定前往龙岩六中担任教导主任。“六中质量差,年年升学考试‘剃光头’,这在全县是出了名的。大家都看在眼里,那是你‘老温’力主留下来的,得承担责任。”对温江而言,选择龙岩六中更像是“赌气”。后经其整顿,在升学考试比拼中,该校也曾拿过“全县第一”。

在教育行业工作多年后,温江于1975年转任连城县劳动局副局长,十年后从该职位上退休。“乡村教育应是整个教育系统的基础。基础不牢,上面(大学教育)就差。”调任劳动局后,温江仍然关注乡村教育,力所能及地帮助解决教师待遇、编制等问题。

教育世家:祖孙三代从事教育工作

1983年,温江二儿子温鑫从龙岩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成为连城县乡村教师,直至30年后,以“高级教师”职称退休。但温鑫认为,自己成为教师,是因高考失利后不得已的选择,并非受其父亲影响,“甚至想过改行”。

“当时教师地位比较低,工资少得可怜。父亲1985年从连城县劳动局副局长岗位上退休,我那时很想改行到政府部门工作,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但他坚决反对。”温鑫回忆,父亲不愿意“走后门、找关系”,认为“农村缺老师”,希望他坚持下去。

为此,温鑫曾对父亲有过“怨恨”。“不怎么理他,更不想和他说话,有时节假日也不回家,以示不满。”但过了一两年后,温鑫释然了。时间一久,他也“爱上了教育工作”,认为“农村学生可爱,需要更专业的教育”。“教育可以挽救一个人。”温鑫称,随着年龄增长,自己愈加理解父亲,“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因待遇问题,一段时间内,温鑫生活颇为窘迫。1993年,其妻子从瓷厂下岗,又恰逢孩子出生。彼时,他拿着380元的月薪,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最艰难时,温鑫不得不利用周末两天时间,从60公里外的学校赶往县城,帮妻子“拖着板车沿着大街小巷叫卖日用瓷碗”,以贴补家用。

好在乡村教师的待遇和地位越来越好。温鑫感慨,进入2000年以后,教师工资改革持续深入,尤其最近几年,从中央到地方,均有不少提高乡村教师待遇的优惠政策,这令人欣喜。

温家下一代中,温鑫女儿温鸿雨曾在北师大就读教育学,最近刚从芬兰硕士留学归来,希望前往高校任教;其姐姐家的儿子博士毕业,已在四川大学担任副教授。“我们家里应该算是三代的教育世家了。”温鑫认为,祖孙三代从事教育工作,“理念应一代比一代进步”,但不变的是,从其父亲那代开始的“耐心、严格、细心”。

在2014年的那次“采访”中,温鸿雨第一次发现,爷爷家里存放着首次去北京时的照片,以及北京获办奥运会资格的报纸剪报等等,这些材料的背面都认认真真写上了时间和感想。

温鸿雨承认,爷爷对国家的热爱、对他自身工作的认同和专注,都有自己“尚不具备的赤诚和纯粹”。

“他们(爷爷、父亲)让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祛魅了。读大学时,身边很多同学有一颗教师梦,但我深刻了解到这个职业的辛苦、两难和不那么完美的一面。”温鸿雨说,其职业规划“一直不是去中小学当教师”,而是期望“前往高校从事教师教育的相关研究工作”。

对于女儿的想法,温鑫表示支持。“我希望她能对中国的教育工作,做出比父辈更大的贡献。比如培训一批中小学教师,提升教学工作。现在很多农村学校教师缺乏培训,教育观念、教育方法都比较落后。”

晚年生活:“有这么多人记着,很值得的”

现在的温江,已完全将自己交给了“退休生活”。夏季清晨不到6时,天色微亮,他便已起床。老人睡觉浅,围墙外驶过的火车,以及一声犬吠或鸟鸣,都能将他吵醒。之后,他会到小区外散步,路过市场时买些蔬菜回家熬粥。“权当锻炼身体。”温江说。

儿子温鑫就住在邻近一栋楼房,但温江很少令子女操心。妻子离世后,他习惯了独居,即便2014年温鑫将其从乡下接到城里来就近照顾,他也坚持独自生活,只是偶尔到儿子家喝茶、吃饭。他的牙齿全掉了,全靠一副假牙,方能维持“良好的胃口”。9月4日中午,他在儿子家吃掉了一碗炖肉、一碗米饭,还喝了小半杯红酒。

但在某些时候,温鑫仍能清晰感受到父亲老去的速度加快了。前些年头,温江走路比他还要快,而现在慢了下来,走走停停。味觉也出现了衰退。当天下午,温鑫发现父亲家里的饭菜已有馊味,细问之下得知是“前两天剩的、舍不得扔”。

温江客厅角落处放着的几张褪了色的照片,以及一张上世纪70年代表彰其工作出色的“奖状”。很多资料已经遗失,照片和奖状是他前半生工作的最后“证明”。其中一张照片摄于1954年,彼时他正在龙岩三中工作,29岁的他和同事们并排坐在一起,朝气蓬勃。

另一张照片已是30年后,那时温江接近退休。9月5日,面对澎湃新闻询问,他盯着这张照片许久,最终没有指出当年合影时自己站在哪个位置。那些模糊的面孔到底哪一张属于“60岁的温江”?现在,“95岁的温江”记不清了。

但有些事情仍然记得深刻。1958年5月,作为龙岩地区仅有的两名代表之一,温江赴京参加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彼时,相关部门曾邀请梅兰芳前来为代表们表演。

温江喜欢京剧,是梅兰芳的拥趸,但从未现场听过。他回忆,当天演出票价“一元六毛”,自己坐在第五排,“全场最好的位置”。梅兰芳唱了《贵妃醉酒》, 其子梅葆玖也有节目,结束后,大家站起来鼓掌,还有人送花,“场面热闹”。

这成为温江人生中“高光”时刻之一,其听戏的习惯也一直延续至今。9月5日上午,温江戴着眼镜坐在客厅,电视里放《抗金兵》,“水中布下金罗网,要把金兵一袋装,三军与爷疾速往”,他还时不时跟着哼唱两句。

偶尔会有学生前来探望。2017年,温江在外出散步时偶遇龙岩六中工作时期的一名学生,彼此之间已有数十年未曾联系,后者颇为开心,邀来十多名同学来看他。“他们在我面前轮流‘报名’,说自己是谁,但我怎么记得呢,只知道都是我的学生。”温江回忆。

“都是满头白发了。”温鑫妻子范华英记得,公公当天颇为开心,逢人便说起此事。谈起和丈夫的艰辛往事,她曾向澎湃新闻开玩笑说,“不该嫁给一名乡村教师”。但见到温江和学生重逢时的气氛,又觉得“做老师挺好”,有这么多人记着,很值得的。

(北京师范大学教师口述史中心编著的《开拓者的足迹——新中国第一代乡村教师口述史》首先关注了这一教师群体,感谢他们对该系列报道提供的帮助。)

    责任编辑:徐笛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