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愿睡在看不见星星的屋子里”:探访满归的鄂温克人

2019-09-21 10:16
上海

巴伐利亚酒神

大雨如注。窗外的世界,一辆载重卡车,蹲在路边奄奄一息。雨水洗刷着暗红色的躯体,泛起阵阵金属般色泽。下午一点多那趟开往满归的绿皮火车,则不会顾忌雨的任何感受。在它不可动摇的发车时间面前,我必须和雨一决高下。

火车站一到,雨就被云赶跑了。往前一瞧,一桩棕黑色的木头建筑,像鄂温克人的木刻楞,上面还画着驯鹿头。等等,司机是不是把我们带到鄂温克博物馆了?

“根河站”三个大字,还是一眼辨识得出。去年九月到访此地时,车站仍是60年代牙林线刚刚通车的样子。一年未满,新的鄂温克式车站拔地而起,令人惊叹的效率。

走进大厅,仍是那扇小小的售票窗口,墙壁也还是被白色和青绿色的颜料一分为二,是过去医院和政府机关的常见配色。所以就车站本身而言,并不算“旧貌换新颜”,而应视为“新瓶装旧酒”。

火车开往满归   本文均为 巴伐利亚酒神 图

东风11型柴油机车拖曳着七八节绿皮车厢,准点驶入一站台。人们有条不紊地朝车厢里钻,我故意挑了一节22B型硬座车。它比25B型客车更苍老,更符合人们记忆中绿皮车原来的样子。

如果说根河站粉饰了门面,内部还停留在上世纪60年代,这节22B车厢则沿袭过去的模样,却在室内搞了一次“软装”。原本粗糙但不乏质感的硬座座椅上,被强行穿上了一件淡蓝色的新衣。

与一年前相同,我又要坐火车去满归了。彼时,正值牙林线的秋天盛极而衰;此刻,牙林线的夏天也岌岌可危。

根河以北的金林林场,是中国冬天最冷的地方。它在八月底,就酝酿着整点事儿。落叶松仍旧绿得感人肺腑,青杨树和白桦林身上,却出现些许黄斑。不过,这仍是一个美妙的夏末。火车驶入大兴安岭,便化身为一辆景区观光车,穿行在这座没有边际的森林公园中。

根河满归莫尔道嘎一带的森林,全都连成片,难以形容的壮观。从飞机上看,黑压压的根本没有尽头。想一口气穿过这样的森林,却又不至于迷路,唯有坐火车。

我趴在车窗前,把窗户打开一道缝,确保能够将小巧的黑卡6相机伸出去。一年后,金林林场的冷极村好像更热闹了。去年一整个冬天,不知有多少广东人给他们贡献了GDP?

驶入金河站前,我在小镇的草地上看见三匹马,瞬时好像有种回到乌兰巴托郊外的感觉。三台废弃的J50型林业用拖拉机,被农民锁在自家院子里,一种毫无喧嚣的孤独。这些家伙亲历了大开采时代的辉煌,又在林区没落后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阿龙山的黄昏仍旧美妙,还有人记得那篇《大兴安岭杀人事件》吗?在阿乌尼林场,废弃的赫鲁晓夫楼掠过车窗。想看第二眼时,它已被列车远远甩在视线范围之外。

要记得,激流河在车窗的左边,奥科里堆山在右边。但遗憾的是,你只能在前者的暮色中不断流连,而无缘一瞥大兴安岭地区最高的死火山。

牙林线的森林
牙林线看守道口的人
满归火车站

雨夜小镇

满归到了。出站口的大喇叭,正在卖力地吆喝。不是提醒乘客尽快出站,而是给漠河的班车打广告。去年此时,我便被这辆班车给截了胡,星夜直奔漠河而去。

但满归这座一直在记忆中抹不掉的小镇,我知道一定还会回来看她。这次我们不但要住上一晚,还要去寻找鄂温克人的猎民点,看看那些真正在山林里生活的使鹿部落。

我和朋友上了一辆“黑车”,10块钱就送到山脚下的旅馆。林区里的小旅馆,条件虽然算不上多好,却大都干净整洁,这家店便是如此。卸下行装,出门觅食,一看整个小镇都被烧红了。别紧张,这可不是什么地狱般的山火,而是雨后的火烧云。

我想起去年秋天在乌苏里斯克的那个夜晚,同样是突然邂逅的火烧云,几个人大步流星地冲上跨越西伯利亚铁路的天桥,在俄罗斯人略显惊诧的眼神中不断按动快门。但此时的满归,宁静的有些不够真实,连狗都不睬我们,唯有那红色的天空,在瞬息万变中赋予世人永恒的定格,以照片或回忆的方式。

很多木头房子里空无一人,堆满废弃的工业零部件,门前的鲜花却还在怒放。漫步在这样的黄昏,随便往哪走,烦恼忧愁都好像顺着裤子口袋往外掉,越走越轻松。直到撞上一家东北菜馆,推开厚重的大门,听到里面划拳的声音传来,遇到一个像电影《后来的我们》里田壮壮式的老板,才得以重返人世间。

回到山脚下的小旅馆,把窗户推开,眼前浮现出一座青草地,和几棵懒散的树。雨滴再次袭来,原本清新的小镇被冲刷得更加透彻,像个每天至少洗两次澡的洁癖之人。

雨水总是令人爱恨交加,尤其在旅行中。根河的雨关了我一上午禁闭,但满归的雨使我温柔。我愿意沉溺在它淅淅沥沥的节奏声中,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这个雨夜。就像一个疲惫到虚脱的人,整个身体陷在一张柔软的沙发床上那样。灯必须要关掉,这是对雨夜的一种尊重。在黑暗的世界里,我们坦诚相见。雨像个顽皮的孩子,每次我把手伸出去,都感觉它更加用力,仿佛使不完的劲。我迫不及待地想见鄂温克人了,他们应该不会被雨淋到吧?毕竟,撮罗子早已是传奇了。

满归的木头房子
小镇的黄昏

他们不愿睡在看不见星星的屋子里

说来有些惭愧,这条满归到漠河的烂屁股路,我走过好几回了。却从未意识到,鄂温克人生活的敖鲁古雅乡,其实就在公路旁。

司机是个中年人,打扮得一丝不苟,一大早,他就把一辆新买的福特锐界停在了旅馆前。这雨下下停停,大起来时相当骇人。我们沿着324县道往漠河方向开,经过一座激流河畔的观景台时,几个游客正举着长枪短炮,摆出一幅老法师的架势,对他们汽车停在行驶车道的行为毫无愧疚。“多危险啊,前面刚好一个弯道。”司机埋怨说。路况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但对于这辆车子来说显然不在话下。没过多久,道路两侧开始出现“小心驯鹿出没”的警示牌,距离敖鲁古雅人的猎民点越来越近了。

去猎民点的路上

敖鲁古雅鄂温克,是中国境内鄂温克族分支中最古老,也是最神秘的一支。三百多年前,他们生活在西伯利亚地区勒拿河上游的森林里,经过漫长的迁徙,来到中国东北边境。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他们找到一片长满苔藓和蘑菇的沃土,非常适合饲养驯鹿,就待着不走了。1957年,政府将索伦、通古斯和雅库特三个部落,统一合并为一个民族——鄂温克族。与大多从事农业和牧业的鄂温克不同,这支以狩猎和饲养驯鹿为生的“雅库特人”,不但人口稀少,生活方式也更加“传统”。用官方的话来说,是一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父系氏族社会。”

这支神秘的鄂温克使鹿部落,从何时起被冠以“敖鲁古雅人”的呢?这又要回溯历史了。1957年,为安顿这群不足200人的使鹿部落,令其过上一种“定居”生活,国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奇乾村盖了30座俄式的木刻楞房子,可鄂温克人宁愿继续睡在撮罗子里。1965年9月,这些鄂温克人又被安置到距离满归不远的敖鲁古雅乡。从此,他们慢慢开始了定居生涯,敖鲁古雅使鹿部落也因此得名。但这也引发这支部落的分化:一部分人完全适应了定居的日子,甚至去了城市就业;另一部分以老人为主的猎民,仍然坚持留在山上。

在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女主角开头便自述道:“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她的主要原型,正是敖鲁古雅使鹿部落的最后一位女酋长——玛利亚·索。这位年逾90的鄂温克老奶奶,至今仍住在山上饲养驯鹿。只是,像她这样完全恪守古老生活习俗的鄂温克人,也已屈指可数。2003年,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进行了第三次大规模搬迁。这一次,他们把家搬到距离根河市中心只有5公里的西郊。他们和城市的距离越来越近,可驯鹿却离森林越来越远。由于对圈养的不适应,好多驯鹿死在了那年冬天。鄂温克人只能让驯鹿重归山林,他们在远离根河市区的地方搭建了猎民点。

使鹿人

我们要寻找的多妮娅·布使鹿部落,便是其中一个距离满归不远的猎民点。多妮娅·布今年已经70多岁了,她是女酋长玛利亚·索的养女,一直生活在森林里,以饲养驯鹿为生。

可惜我们到访之时,她刚好去了根河,就这样遗憾地错过了。好在她儿子石头留着看家。我们把车停在部落门口,帐篷里走出一个抱着孩子的瘦小女子,她是石头的媳妇。我们说明来意,打算先去看一眼驯鹿。

瘦小女子手往森林一指:“往里走吧,随便看就行,这鹿温顺的很,不咬人。”

走进雨后的森林,嗅觉好像变得敏感起来,青草和苔藓的味道,伴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爽,渐渐操控了身体。除了刚出生的鹿崽子,其他不管公鹿母鹿,全部维持一种散养状态。有三头体型较大的母鹿,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瞎晃荡,其中一头有着漂亮的鹿茸,对人类的侵入毫无惧色。

“这鹿比根河敖鲁古雅景区的鲜活多了,那边的鹿看上去有些死气沉沉。”朋友感慨道。“如果你是一头鹿,肯定也会选择无拘无束的山林,而不是景区里待着吧?”我回答说。

森林的不可捉摸
谁不愿在林子里遇到这样的驯鹿呢
从人类的角度讲,谁不想在林子里走着走着,迎面就撞上一头鹿啊。若不是雨大得像泼水一样,我们肯定会走得更远一点。回到帐篷,石头已经站在门口了:“抱歉没有回你们微信,山里面一点信号都没有。”他说。

这个男人身穿一身解放军07式通用迷彩服,头戴一顶迷彩奔尼帽,脚踏一双绿色的橡胶套鞋,腰里却别着一把锋利的猎刀。他的长相有别于传统的雅库特人,似乎更像一个现代汉族人。尤其在他粗犷的络腮胡之上,还架着一幅略显斯文的黑框眼镜。

他把我们领进门,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朝我使了个眼神。我连忙摆摆手,这让他极其惊讶:“你一个大胡子不抽烟啊?”我尴尬地点点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一个人的胡子长短,和他抽不抽烟究竟有什么直接关联。“一直下雨,也没啥招待你们吃的。我妈不在,就她会做列巴。”他抽了一口烟,并没有顾忌那几个月大小的女娃。“我得去看看鹿了,一会儿回来,你们先坐着啊。”他说。

这时我有机会端详四周。房间不大,但摆满了生活用品。两张行军床,成90度夹角那样放着。如果没猜错,石头一家三口睡那张大的,他母亲多妮娅·布睡那张小的。两张床中间有一张黄色的长桌,上面铺着颇有民族风情的桌布。长桌另一端是取暖用的火炉,也用来烧水和做饭。木头全堆放在角落里的“储藏室”中,它们必须保持干燥,才能让炉火熊熊燃烧。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的一只驯鹿头,我们很难猜出这是一个鄂温克家庭。但,不是也有很多城里人,喜欢把驯鹿头挂在客厅吗?所以整个房间里最有“鄂温克精神”的,反而是那个还没断奶的小女娃。别的孩子都在玩毛绒玩具或游戏机啥的,她在玩一只小型的驯鹿角。

他们就这样住在帐篷里,生火,做饭,养鹿,睡觉。没有信号,所以三天左右进一次“城”。最近的“城”,只能是小镇满归。门口的撮罗子,是给来玩的游客看的。尽管如此,他们在这座猎民点也只能停留两三个月。九月中旬,根河地区就会下雪,鹿的苔藓不好找,他们必须搬到森林深处。来年六月,待鹿下完仔,他们再搬回到这里。刚来的时候,森林里没遮拦,那鹿到处跑,被汽车撞死了三头。“没办法,鹿就是不好养。今年下了十三头,死了两头。”石头媳妇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你们应该没看着那头大号的公鹿,头上没有鹿茸的。”看完鹿场,石头回到了帐篷。“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还得到处去找,也不怕别人下套。”他忿忿地说。生活习性使然,鹿最好散养。但散养的鹿容易跑丢,更容易被下套。在顾桃的纪录片《犴达罕》中,男主角维加最恨这些下套的盗猎者。然而从2003年他们迁入新敖乡开始,他们的猎枪就逐渐被收了。“那时候管得松,鄂温克人背着枪在满归大街上横逛。”酗酒成性的维加,总在不省人事时忆往昔峥嵘。这些鄂温克猎人,不会去杀两头正在“谈恋爱”的熊,这是他们狩猎文化中最值得骄傲的一点。但现在,这些人的枪没了。而残忍的盗猎者,却一直还在。

石头说的没有鹿茸的公鹿,我们确实没有看见。《额尔古纳河右岸》里写过割鹿茸,有些骇人。对于这些猎民来说,鹿茸是一笔不错的经济来源。反正一年之后,这些驯鹿又会重新长出角来。他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把鹿租给景区,据说收入不菲。“你要是感兴趣,来我这儿住几天呗,带你打狍子去。”石头已经开始怂恿我了。“之前北京有个玩摄影的,在我家住了两天。我这儿啥都有,除了没网。”他咯咯大笑起来。显然,他明白这句“除了没网”蕴含着多么爆炸的杀伤力。

我对打狍子充满好奇,便问了他一个有点敏感的问题:“现在还让你们打猎吗?听说每年的特定季节会发枪?”他苦涩地摇摇头,“不让啊。都是传言,别听网上那些人瞎扯淡。”他年复一年的养鹿,过着平静的生活。失去猎枪的维加,尝试在南方有海的地方过日子,却被城里人丢进了精神病院。100多年前,俄国探险家阿尔谢尼耶夫也诚挚地将救命恩人德尔苏·乌扎拉带回哈巴罗夫斯克的家中,可这位赫哲族猎人宁愿在森林里被熊吃掉,也不愿老死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鄂温克人石头
家里的储备
石头的女娃

我们没能一睹老敖鲁古雅乡如今的样子。听石头说,那里该拆的基本都拆没了。与其这样,不如把它留在一种虚构的想象力之中。我们和石头一家在古老的撮罗子前合影,在一场滂沱大雨中分别。“这些养鹿的鄂温克人,有钱的很,他们一头鹿能卖三万块钱呢,还有国家补贴。”司机的口吻,带着不少酸。“他们说今年死了两头,那就是六万块的损失了。”心不在焉的我,只能就这个话题借坡下驴了。

离开凝翠山公园时,一个独自旅行的男人,隔着雨向我们热情地打招呼。得知我们晚上要去漠河后,他大喊了一声:“千万不要去北极村啊。”我们报以微笑。

在电影《犴达罕》的世界里,酒后的维加又哀叹起狩猎文化的消失:“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就面临着消亡。”而在另一个现实世界里,根河郊外的敖鲁古雅乡已经成为呼盟旅游业的一面金字招牌,每天来这里看驯鹿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把这些长角的怪物,变成短视频app中的一堆浮夸的流量。这些人也许并不知道,在更远一点的山林里,还有很多长角的怪物。这些怪物的主人,住在能看见星星的屋子里。冬天的时候,他们会坐在篝火旁,用古老的鄂温克语唱起歌谣:我们是森林里的人,牵着驯鹿在大兴安岭里啊……

激流河
满归镇,恍惚中竟有一丝禾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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