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明察局⑭|美国大选的飓风政治学:看谁把王牌打得更好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刁大明
2019-09-02 13:20
来源:澎湃新闻

8月29日,刚刚从法国回来的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宣布取消第二次访问波兰的行程,转而安排副总统彭斯出访、代表他参加9月1日在华沙举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80周年的纪念活动。按照特朗普自己给出的理由,“我留在这里很重要,这次风暴看起来非常非常大”。他说的“这次风暴”就是目前看可能会达到五级飓风等级的“多里安”飓风。

当然,选择留在国内的特朗普,虽然马上前往了戴维营,但还是不忘在社交媒体上重点强调了自己正在密切关注着飓风“多里安”的动向,重演2017年所谓“推特治水”的桥段。不过,要知道,在临近2020年大选投票日还有14个月的今天,面对这样一场被预计将直捣佛罗里达的飓风,尽可能讨好选民,显然比什么“特朗普堡”来得更加要紧。当然,特朗普本人虽然亲自坐镇,但回想起前一段时间这位总统所谓“核武器打飓风”的点子,也的确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2019年9月1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在联邦应急管理局总部出席关于多里安飓风的简报会。视觉中国 图

那些年,那些牵动政治的天灾

过去数十年来,在墨西哥湾愈演愈烈的飓风接连不断地向美国两党政治人物发起了挑战。如果应对及时得当、甚至可以让选民买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最好状态,否则,起码也要确保不要让自然灾害演变为“政坛灾害”。不过,就如同这些天灾难于临时抱佛脚地避免一样,其产生政治影响的向度也绝对不是可以按剧本走的。

在美国政治史上,一提到自然灾害的政治影响特别是牵动选举政治,往往都会提到1927年的那场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如同我们知道的很多灾害一样,这场殃及十多个州、导致150万人流离失所、至少500人死亡的大洪水背后所隐藏的问题也是一地碎片。按照美国历史学家约翰·M·巴里(John M. Barry)的那本《大浪涌起:1927年密西西比河大洪水怎样改变了美国》里的说法,联邦制的迷思、族裔之间的冲突、特殊利益的驱动甚至是某些政治人物的计算未必会比那场洪水的危险小多少。

也就是以这场大洪水为背景,其时才34岁的路易斯安那州公共事务委员会主席休伊·朗(Huey Long)开始积累政治资本,并在大洪水之后的1928年一举当选路州州长,而朗的“平民主义”倾向与强势手腕,特别是他那句“所有人都是无冕之王”(Every Man A King),随后也成就了那本普利策奖作品《国王的人马》(All the King’s Men)。

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联邦政治中心:在各州的压力下,原本坚持各州而非联邦负责抗灾的共和党总统柯立芝指派了其内阁的商务部长赫伯特·胡佛来主持一个跨州的赈灾委员会。事实上,胡佛的新角色也是各州要求的结果,因为这位商人出身的共和党人在一战结束之后推动的慈善与救济事业帮助了数百万人而令人感觉可以托付。这也意味着,柯立芝的决定其实也很微妙,不过给这么一个经常跟作为总统自己人的国务卿弗兰克·凯洛格在远东,特别是中国事务上发生冲突的商务部长找点事儿做,也许也不是太糟糕的安排。

随后的情况显然对胡佛不糟糕:他强化各州间协调,并通过商业界的关系吸引到了更多赈灾资源,巩固了自己背负的所谓“紧急状况解决大使”的美誉。虽然没有太多有力证据表明在1928年胡佛超过柯立芝的声望最终导致了后者放弃谋求总统连任,但1927年的密西西比河对胡佛而言一定是通向白宫的,而在椭圆办公室里静候他的下一场“紧急状态”即“大萧条”却制造了他的噩梦。有趣的是,拿出驱散梦魇新方案的小罗斯福在民主党党内遭遇到的最猛烈抨击也正好来自与胡佛同样“因灾获益”的休伊·朗。

虽然水旱灾害在近现代美国并不鲜见,但如1927年这种“造王”般的政治喧嚣并不易再现,而且公众也普遍将视角转向了中南大西洋地区以及墨西哥湾区的飓风问题。按照最简单的统计,以“踢”向大西洋的佛罗里达州为例,21世纪以来的18年中造成巨大损失的飓风至少有8次,这个数字追平了1950年到2000年整整半个世纪的水准。于是,对于相关的美国政治人物,飓风自然成了上帝发出的最大邀请或挑战,特别是对于那些“朗”或“胡佛”们而言。

最近比较典型的例子当属2005年的“卡特里娜”飓风。很难想象2004年9月的“弗朗西斯”飓风和“伊万”飓风如果不是分别造成50多人和120多人死亡,而是像“卡特里娜”那样造成1800多人死亡的话,小布什的连任之旅是不是就直接通回克劳福德农场(编注:即布什家族的家庭农场)了呢?不过,无论如何,进入第二任期的小布什政府特别是其联邦应急管理署的应对的确不佳,即便毫无专业度的署长迈克尔·布朗很快引咎离职,但在应对“卡特里娜”上的推诿、怠慢甚至党争几乎提前判定了小布什第二任期内政成绩单的不及格。

2005年9月26日,美国华盛顿,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与政府官员商讨对策,解决飓风“卡特里娜”引起的电力中断问题。视觉中国 资料

与小布什政府不得不忍受“内伤”相比,重灾区的政治人物如路易斯安那州州长凯瑟琳·布兰科和新奥尔良市市长雷·纳金(Ray Nagin)的政治生涯却必须随风起舞了。“卡特里娜”两年后,担任过8年副州长和4年州长的民主党人布兰科选择不再谋求连任,因“卡特里娜”而饱受批评成为该决定主因,随后她几乎不再问政,直到2019年8月去世。其继任者就是作为美国首位印度裔州长的鲍比·金达尔(Bobby Jindal),而这也是共和党在路易斯安那州州长职位上自1877年以来迎来第四次翻盘。

由于得到了小布什的跨党力挺,非洲裔市长纳金在2006年艰难连任,但最终还是在2014年因为在“卡特里娜”后的重建期间的腐败问题而被判入狱十年。令人玩味的是,在“卡特里娜”期间担任路易斯安那州副州长的米奇·兰德里奥(Mitch Landrieu)其实并未背负如布兰科那样的包袱,而且又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政治世家,但却仅仅在纳金任期届满后,赢得选举出任了新奥尔良市市长。甚至在其姐玛丽连任国会参议员失败之后,米奇也连续放弃了2015年和2016年分别参选州长和国会参议员的良机,不清楚这些决定背后的“魔咒”是家族的还是飓风的。

飓风与总统大选

2012年的“桑迪”飓风是被认为塑造总统大选结果的最近一次自然灾害,其最主要的原因是它距离当年11月6日的投票日实在太近:“桑迪”在10月29日即距离大选日前一周登陆了美国东海岸。选前一周所有的多项民调显示,虽然奥巴马整体领先,但罗姆尼的落后幅度大概控制在了1%到7%的范围之内,即完全具备反超的可能性。而当10月31日民主党总统奥巴马在大西洋城与当时共和党党内的实力派人物、新泽西州州长克里斯·克里斯蒂“携手”视察、“并肩”抗灾之时,当年的大选其实就提前结束了。

2012年10月31日,奥巴马在新泽西州长克里斯蒂等陪同下视察飓风灾区。IC 资料

巧合的是,2012年提名罗姆尼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竟然选择在飓风重灾区佛罗里达州的坦帕举行。如此的“迎难而上”和最终罗姆尼在飓风上吃亏的结局之间的微妙联系令人唏嘘。在此之前,提名老布什的1988年共和党大会曾在同样饱受飓风之苦的新奥尔良举行,而老布什在1992年连任失败的诸多原因中应该也有在大选年应对“安德鲁”飓风的差强人意,至少这导致老布什不得不投入大量精力和资源挽救佛罗里达。1972年是上一次两党选择在同城召开各自全国代表大会的狭路相逢,而他们共同的选择却是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海滩。可见,那时的夏天显然还不是一个飓风肆虐的季节。

从这个小角度切入,确定本党总统提名人的全国代表大会(7月或8月)以及随后的大选阶段(9月、10月)在现如今其实都与所谓的“飓风季”重叠。这就意味着,佛罗里达、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等州通常意义上的重灾区州估计就不太适合再被选择为会议召开地了,而来自这些州的政治人物其实也就具有一个特殊的“飓风标签”。

试想,如果2016年共和党的提名人是佛罗里达州国会参议员马尔科·卢比奥(Marco Rubio)或者得克萨斯州国会参议员特德·克鲁兹(Ted Cruz)的话,他们又该如何以总统候选人的身份来应对自己所在州的“马修”飓风(2016年10月)或“牛顿”飓风(2016年9月)呢?也许会腹背受敌,但也许会设置出完全不同的选举议程?如果总统候选人卢比奥宣布停止竞选活动,回到佛罗里达抗灾,民主党对手只能被动因应了吧。将这个逻辑延展开去的话,如今民主党参选人中的贝托、卡斯特罗或者科里·布克应该都有能力打出这张牌。届时,飓风没准也能像1927年大洪水一样,成为“造王者”。

飓风对特朗普意味着什么?

按照目前这种节奏,2020年复制2012年状况的可能性的确不小,这也是特朗普如今如此戒慎恐惧、未雨绸缪的原因所在。

事实上,在2017年应对飓风时,特朗普政府整体表现并非彻底惨不忍睹。虽然一开始“推特治水”,但随后至少在面对“哈维”和“艾玛”时的应对整体上没有重大的可非议之处。当然,按照美国主流媒体的说法,特朗普将死亡人数与“卡特里娜”比较的言论实在令人不悦,甚至还涉及到了对第一夫人的某件服装的品头论足,但特朗普毕竟先后四次访问受灾地区。

按照2017年9月中旬关于美国民众对特朗普政府应对“哈维”、“艾玛”飓风评价的民意调查显示,全体成年人中认为应对很好的能到达56%,认为应对不佳的只有26%。这组数字在共和党群体中为90%和4%,在中间选民中为55%和24%,即便在民主党群体中也为29%和52%。换言之,特朗普在飓风问题上目前的满意度是超过其整体满意度,即是加分项。

至今仍旧令人挂怀的是特朗普在面对“哈维”、“艾玛”之后的“玛丽亚”飓风时的争议表现。当“玛丽亚”在波多黎各肆虐时,联邦行动更加迟缓,按照第三方调查数字,这场飓风最终导致了至少2975人死亡,而非官方数字的64人。面对毁誉参半的现实,特朗普当然希望通过各种努力可以延续或加固民众对其应对危机能力的满意度,尽可能消音负面评价,为明年大选时可能出现的飓风版“十月惊变”做好充分准备。

同时,飓风对于民主党人而言,除了是又一个抨击特朗普政府政策专业度不佳、无法回应民意诉求的契机之外,更多涉及到的应该就是气候变化问题。很多自由派媒体和相关智库在2017年“哈维”来时就公开声称: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全球气候变暖、特别是特朗普政府退出巴黎气候协定的直接恶果。面对彻底党争的咄咄逼人,特朗普最好的回应估计就是如这次这样留在国内正面直视、负责到底。

值得一提的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安德森管理学院的埃莉萨·朗(Elisa F. Long)教授及其合作者的一项近期研究指出,在2017年“艾玛”飓风期间佛罗里达州政府动员居民疏散的过程中,特朗普支持者的疏散率竟然比希拉里支持者低14%。其解释可能是,保守派由于不相信气候变化而对飓风破坏性的预见力相对更低。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特朗普留在国内的举动,到底会强化共和党选民的气候保守立场,还是会提醒他们飓风的危险性呢?跑还是不跑,是个问题,不知道特朗普的影响会有多大。

当然,对特朗普而言,别让佛罗里达从他的选举人团版图上跑掉,才是最大的问题。在其作出取消波兰之行的决定后,美国自由派媒体仍坚称,在佛罗里达州的波多黎各裔绝对不会因为特朗普的“忠于职守”而忘记2017年“玛丽亚”飓风所带来的损失。

目前而言,因为为时尚早,佛罗里达的民调还相对模糊,但已难言乐观。一方面,最早在2019年6月中旬进行的民调显示,特朗普在佛州最好的状态即以47%比47%跟拜登打平,相对不理想的结果却是特朗普负于拜登(9%)、桑德斯(6%)、沃伦(4%)乃至哈里斯(1%)等民主党挑战者,这当然是不可忽视的警讯。另一方面,按照2019年8月底进行的最新民调,特朗普在佛州的满意度与不满意度分别为48%和49%,而与全美各州比较而言,佛罗里达是目前唯一一个特朗普满意度与不满意度还算基本持平的摇摆州,其他摇摆州都已不同程度上出现不满意度与满意度的倒挂。这也意味着,特朗普必须巩固甚至想尽一切办法提升其在佛州的满意度,才有可能稳住阵脚。

“多里安”呼啸而来,直接扑向佛罗里达州,预计会殃及该州全部67个县。而佛罗里达州上一次面对这样一场“极其危险”的4级飓风时,就是1992年给老布什连任带来晦气的“安德鲁”飓风。当然,一场飓风估计未必会把特朗普的连任希望吹散,民主党也不太容易乘风而上,但如今的飓风更有概率为那个最终结果“煽风点火”。所以,其实飓风不是“造王者”,而是张看谁打得更好的“王牌”。

(“联邦明察局”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刁大明的专栏,对“联邦”<United States,即美国>之事洞明察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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