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展·讲座|小学学历,他却成了汇通中西融贯古今的大师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2019-08-20 22:29
来源:澎湃新闻

1948年,北京大学东语系迎来了一位新教授。在填写简历时,人们发现他填的学历竟只是“安徽寿县第一小学毕业”。这个小学学历的北大教授就是一代大师金克木。

民国时期,具有传奇性经历的学者有很多,比如胡适,比如沈从文,但以小学文凭而为北大教授,并终为一代大师的可能就只有金克木了。尽管现在“大师”一词变得很廉价,但对于金克木来说,大师之谓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他不仅写得好旧诗,也是探索新诗技艺的先行者,小说、文化散文也都相当有成就。靠自学,精通梵语、巴利语、印地语、乌尔都语、世界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多种语言文字,是北大东语系的初创者之一。专业之外,哲学、历史、翻译等等,都是他的爱好。

尤为不一般的,是他对天文学的研究,不仅翻译过英国天文学家秦斯的《流转的星辰》,以及《通俗天文学》等著作,还发表过天文学的专业文章。此外,对数学亦有相当涉猎,临终前写的一篇文章中还涉及高等数学的问题……无怪他自称杂家。

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张汝伦曾撰文辨析,杂家不是没有自己的思想而只知收集别人的说法。相反,杂家实集众家之说,融会贯通而成一家言者,是通人,也是专家。“通”乃中国古人为学的目标,通人更是对读书人的最高评价。

尽管市面上已有三联书店版《金克木全集》,但评论家、《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黄德海对此并不满意,只是旧书汇聚的“全集”并不能使人看清楚金克木的“整个思维方式”,因此他与张定浩、木叶两位评论家一起,按照个人传记、梵佛文章和中西汇通三个类别,重新编辑了金克木的文章作品,结集为《续断编》《梵佛间》《明暗山》三本文集。

在三本文集即将出版之际,作为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的子活动之一,三位评论家做客上海思南文学之家,与读者分享了他们与金克木结缘的过程,阐释金克木的学问版图,带领读者重新认识了这样一位在大众视野里被严重低估的学人。

左起:张定浩、木叶、黄德海

“能不能在你的大师名单里加一个金克木?”

大学时,黄德海读《存在与虚无》疲累之余,偶然发现了金克木,从此欲罢不能,成了金克木“铁粉”。他花了五六年时间,从旧书摊到旧书网,基本收齐了金克木所有作品。收齐之后,越看越觉得好,就四处向人推荐。

有一个朋友经常和他讨论近代以来的几个大学,陈寅恪、钱锺书、季羡林等等,讨论了很多。黄德海就问能不能加个金克木?朋友怀疑,他就把金克木的书给对方看,从此在这位朋友的大师名单里又多了一个。

友人的事例让黄德海意识到,即便在学界对金克木的认识也是暧昧不清,大众层面就更可想而知了。在《读书》杂志最具影响力的年月,年届八旬的金克木是发表文章最多的一个,所以陈平原称他为“《读书》时代的精灵”。不过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最熟悉的大概只是他的文化散文,对于其他,却未必了解了。

“惜其著作出版广而且杂,况未经人整理,故今日学子,得片羽易,而欲窥其全面则难”,基于这种考虑,黄德海萌生了编一本金克木文集的想法,找了当时还在出版社工作的张定浩。张定浩和黄德海是大学室友,跟着“收集癖”黄德海后面也是把金克木一本一本读过。于是两人一起选目、版式和封面,从金克木生前约30部已出版著作中精选出有关读书治学方法的文章 50余篇,结集出版为《书读完了》。

书出完后,黄德海总觉得意犹未尽。其间,2000年金克木辞世,编纂出版一套比较全面系统的金克木文集的想法更加强烈。他就请朋友去问金先生后人,是不是可以给由他们出一套文集。

“不问还好,一问三联书店就听说了,说他们来出。我说谁出不要紧,我们可以把做的一套编纂框架给他们。结果他们编的时候用了最省事的办法,一个集子里收三四本旧书,读起来会很中断,并且这个人整个思维方式也看不清楚。”

“这也是后来我们仨要编这几本书很重要的原因,可以相对集中窥见金先生学术理路。比如说《书读完了》可以看他读书的方法,这几本我们希望看到金克木整个人生和学术思考,看看他和各种各样文化相交融的东西。”谈到编纂缘起时,黄德海这样说道。

“他的传奇性胜过钱锺书、季羡林、张中行”

很多人都把金克木视为一个传奇人物,黄德海更是说金克木的传奇性胜过钱锺书、季羡林、张中行。这里面,金克木与季羡林加上书法家陈玉龙并称“北大三支笔”,与季羡林、张中行加上宋史学者邓广铭合称“未名四老”,至于钱锺书,与金克木类似的是既是专家又是通人。

但在黄德海看来,这些人全都是经过系统性教育,只有金克木仅以一小学学历而卓然成家。

金克木于1912年出生于江西一个旧官僚家庭,中学上了一年就肄业,只得一小学文凭,但他终生都在学习,具有强大的自学精神和动力。

“我们知道梵文是最难学的语言之一,他是自学的。而且有时他答应别人到学校里教一门语言时,他自己还不会,利用暑假学,然后边学边教。”黄德海讲到。

1935年,经朋友介绍他到北大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他刻苦自学,但因没有老师指导,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后来,金克木想出了一个办法:别人读什么书,他也读什么书,所以特别留意别人借什么书。

“有一位来借关于绘制地图的德文书。我向他请教,才知道了画地图有种种投影法,经纬度弧线怎样画出来的。”金克木在文章中写道。

还有一次,大学者刘文典来图书馆借书,手上拿着一长串书单,借的全是善本、珍本,但因手续不全没有借成。

“待这位客人走后,我连忙抓张废纸,把进出书库时硬记下来的书名默写出来,以后有了空隙,便照单到善本书库中一一查看。经过亲见原书,又得到书库中人指点,我增加了一点对古书和版本的常识。我真感谢这位我久仰大名的教授。他不远几十里从城外来给我用一张书单上了一次无言之课。”金克木把这称为“偷学问”,大概比偷书不知要雅上多少。

七十多岁时,金克木觉得中国对日本了解太少,又开始自学日语。“这个人永远处在开放的学习姿态里,特别值得钦佩。”黄德海解释道。

在明暗间,接续断裂的文化传统

张定浩负责编纂的一本是金克木自传性文集,虚虚实实勾勒他生活的影子和学问的理路。在张定浩眼里,金克木是一个特别爱谈论自己的人,但不是自恋式的谈论。

钱锺书曾说自传都是别传,写自己的部分都是美图修过的,说别人的丑事则多半是原图。“但金先生不太一样,他谈论自己的出发点和他们不太一样。”张定浩称之为成长小说和中国史传的结构。

西方的成长小说写的是一个人如何成为一个大写的人。金克木谈论自己的文章主要集中于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就是一个人最迷茫、惶恐的阶段,这就给人的启示会特别多。至于中国的史传传统,正史列传往往把传主一生快速勾勒,然后再回到过去某个时间点详述某事于他日后的意义。在张定浩看来,这种传统写法基于的理念是“现在如何改变过去”,过去所为之事,是当下为参照而确定意义的。而这正是金克木谈论自己的出发点,特别适合今日年轻人来读,给自己的人生一个锚定。

木叶负责的一本虽然对象主要集中于梵学、佛学这些比较艰深的学问,但金克木并不用主义和名词骇人,而往往是一种“很确定的方式提出疑问”,引导读者思考。

“记不清是哪一年,我在金先生文章中看到谈《奥义书》,他用‘全中取前后,所余仍是全’这句话来解释某个概念。从全部之中取走前面和后面,所剩下的仍然是全部。”这看似非常笃定地解读,但其实是发问式的,引导读者发散出去。木叶感到一下子就被击中了,因为也进行诗歌创作,他觉得正是解答了关于诗与思的问题。“他对于智慧、知识、视野整体的思维非常能够引领人、震撼人。”木叶说道。

这次三本集子的书名也是多少有些延续这种意味。“梵佛间”说得是金克木学问之核心内容,比较容易理解。“明暗山”和“续断篇”则比较抽象,但读过书后就会发现其妙。

金克木非常喜欢印度的一句诗,叫“仿佛明暗山,光明又黑暗”。意思是说,庞大的东西不可能不承受时代和太阳的光影,就像一座巨山一样始终处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轮转中。

在这个意义上,“《明暗山》内容涉及古今之变、中西之间,古不可能只是古,它也有可能是今,今一转也是古。就是整个庞大的时代和文化运转总归是光明和黑暗一直不停地运转。”黄德海这样解释道。

金克木几乎见证了整个20世纪的中国,不仅个人人生一波三折、忽明忽暗,而且中国文化也是经历过好几次断裂。“但是稍微好一点的人不会抱怨,每个人都会承担把断掉的东西接续起来的任务,假如一个东西断裂了,因为你的存在而延续起来了,这才是写作、生活的意义。”

在三个年轻的评论家眼里,金克木就是那种在明暗之间接续中国文化传统的“续断人”。而在整理编纂金克木文集的过程中,他们也在某种程度上,继续着“续断”的工作。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丁晓